那个时候的他,甚至不屑于找借口,是,他明确地向她表明,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伤害到她,但那又怎样呢? 不论他做得再如何过分,她都会原谅他。那么,他为什么不可以那样对她呢?反正到最后她都会原谅的。 所以他一次次变本加厉地伤害她,在这种伤害中来反复确认她的底线,确认她对自己无限的容忍,再从中体悟到,啊,她果然很爱我。 直到他终于被这份爱感动,愿意放下屠刀,伸手去拥抱她。 沈丹熹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往前逼近一步,问道:“你真的爱我吗?” “我当然——”殷无觅张口,毫不犹豫地回答她。 话音未完,被她进一步的逼问打断,沈丹熹注视着他的眼睛,目光似乎能透过他的瞳孔,看到他内心深处,一字一顿地问道:“在我取回仙元,撤回你身边侍卫,还将继续收回曾经交予你手里的一切,不再为你奉献以后呢?” 殷无觅呼吸一滞,要被她的目光压得喘不过气来,他知道她是认真的,她会说到做到,收回她曾经给予他的爱,收回她曾经付出的一切,并且她已经在这么做了。 “为什么要这样对你?”沈丹熹忽然发现他们之间这样对调的处境很有趣,她弯起眼眸,笑着问道,“现在换你来问我这个问题了。” “你如果真爱我的话,想必也能原谅我这样对你吧?”
第20章 殷无觅双眼通红, 心口渗出的血几乎染透了半边衣衫,半晌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最终吐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越衡急匆匆过来接住他, 躬身行礼道:“殿下, 山主的旧伤复发, 请允准属下带他回去疗伤。” 沈丹熹看了眼殷无觅袖口处萦绕的丝缕紫气,遗憾地点头,默许他离开。 昆仑君不在, 众人不知昆仑君对神女解契一事的态度, 自然不可能先行表态, 一个个都化身和事佬,说着一些劝和的话, 时不时还要转过头, 意味深长地看一眼漆饮光。 漆饮光一直站在沈丹熹身后,与狻猊神兽一起, 揉着它脑袋上的长毛, 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话,但刮在他身上的眼刀却是一点也不少。 即便神女殿下还站在这里,他都能感觉到从四面八方针对他而来的杀气和敌意。 不论是昆仑的山主水君, 还是神将侍卫,看他的眼神都像是在看一个妖颜惑主、挑拨离间, 导致神女和阆风山主感情生变的祸水。 这种眼神非但没有惹恼他, 反而取悦了他。 漆饮光缓缓勾了唇,挑起眉梢, 与每一个朝他看来的人对视,神态之间不以为耻, 反以为荣,恨不得再一次召唤出真身法相,孔雀开屏,将这一个插足神女婚姻的第三者形象坐实,叫昆仑上下全都看见。 他这般没脸没皮,让周围的人险些磨碎后牙槽,针对他而来的杀气又浓烈几分,吓得长尾山雀都不敢再呆在他身上,扑腾翅膀跳进了狻猊的长毛里躲避。 玄圃山主请沈丹熹借一步说话,斟酌道:“殿下行事想来有自己的道理,我等不该置喙,只是,羽山少主到底与殿下曾有不睦,望殿下不要对他太过轻信,以免重蹈覆辙。” 他这话说得极为委婉,但沈丹熹还是听出了其中的含义。 从最初回到昆仑之时,殷无觅对漆饮光争锋相对的敌意,到曲雾对羽山少主格外的警惕和防备,再到现在玄圃山主的劝言,昆仑侍卫对漆饮光的杀气。 羽山少主这般不受昆仑民众待见,是什么原因,沈丹熹又岂会全然不知? 重蹈覆辙么?沈丹熹心忖,偏头往漆饮光看去。 漆饮光笑眯眯地倚靠在狻猊身侧,坦然地受着四周朝他投来的目光,感觉到沈丹熹的注目,他立即转眸看过来,眨了眨眼,张嘴无声地朝她做了几个口型。 沈丹熹辨认出了他的唇语——昆仑的侍卫好凶。 他说完,更紧地往狻猊身上贴去,奈何狻猊亦是昆仑的神兽,同开明兽一样,对这只孔雀并不待见。只是碍于神女的命令,才容许他在熹微宫走动。 此时此刻,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贴上来,狻猊喉咙里滚动着威胁的低吼,獠牙从嘴角露出来,已是忍无可忍想要照着他的脑袋啃上一口了。 漆饮光被狻猊的低吼吓了一跳,抿唇退开几步,孤零零地站在宫门下。他虽没有再开口以唇语对她说话,但只看他望过来的眼神,就知道他想表达的意思了。 ——昆仑的神兽也好凶。 沈丹熹:“……” 玄圃山主察觉神女走神,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就见到如此惺惺作态的一幕。 羽山少主的外表的确耐看,与殷无觅相比,要更胜一筹。这一只孔雀,从小时就生得眉目端正,容貌昳丽,又颇为爱惜自己的羽毛,擅长捯饬自身。 昆仑中人多好素雅之风,从昆仑君到底下的神官,大多偏好素净淡雅的风格,玄圃山主今日,也是穿着一身淡青色的长衫,以青木簪子绾发。 但漆饮光不一样,他从小就爱穿些浓烈的颜色,性子也桀骜难驯,张扬得很。玄圃山主深以为,神女殿下如今喜好艳丽的颜色,当初也多多少少受了一点他的审美影响。 现在的羽山少主,比起从前,性子要内敛许多,但外形却更加出众,一时间蛊惑住神女,也在情理之中。他这般引诱神女,搅合进她与殷无觅之间,必是故意挑拨。 玄圃山主忍不住皱起眉头,重重咳了两声,唤回神女的注意力,劝道:“经过那一事,殿下可以不计前嫌,又怎知羽山少主在遭受过那般严苛的剔骨之刑后不会心怀怨怼?” 沈丹熹收回目光,眸中隐含惊讶,“剔骨之刑?” 玄圃山主颔首道:“当初殿下受他重创,险些身陨魂消,主君因此震怒,判罚了羽山少主剔骨之刑。殿下重伤昏迷了半年才醒,日日由阆风山主作陪,才重新振作起来,我本不该在殿下面前再提及此事的。” “只是,我等对殿下亦有规劝之责。”他叹息一声,语重心长道,“请殿下一定要对羽山少主多加防范才是,万万不可再被他的表象所蒙蔽。” 沈丹熹知道他是为自己好,郑重地颔首道:“我知道了。” 玄圃山主在熹微宫外多留了一批侍卫值守,这才领着众人散去。 …… 人间北境。 沈丹熹可以防住任何人对她形迹的追踪,但是却防不住昆仑君。沈瑱亲自出马,询山问水,很快便追踪到密阴山来。 沈瑱虽出了昆仑,但昆仑当中所发生之事,亦时时有人传讯与他知晓。 传讯符光破开虚空,飞射向密阴山中,须臾后,一只手伸来一把握住光束。 光束在他手中化为一截细而长的青玉竹简,宋献快速一览,立即向悬于身侧之人禀报。 “主君,收到昆仑传讯,殿下今日召回了阆风山主身边所有玉昭卫,并下令免除嘲麓、牧风、祗阳三人玉昭卫之职,当场将他们三人逐出昆仑,永不准回。” 听闻宋献所禀,他眉尖蓦地蹙起,又缓缓舒展开,淡声问道:“理由是?” 宋献道:“殿下觉得他们心有二意,不愿再将他们留在身边。” 沈瑱沉吟片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三人是整个玉昭卫中,最得殷无觅赏识和重用之人。” 神女与阆风山主二人闹得如此水火不容,宋献亦是不解,问道:“殿下难道真的想要同阆风山主决裂?可这是为何?他们之前也全无征兆,更未曾听说过山主有做过什么惹恼殿下之事。” 若神女与殷无觅当真情变,不应该在一朝一夕就有如此大的变化,大婚之前两人对彼此的情意都还甚笃,明眼人皆能瞧见,契心石更可见证两人情深。 为何典礼之后,情势急变,这的确不同寻常。 沈瑱低眸,看向脚下这一座绵延起伏的山脉,这一座密阴山实在干净,山中草木封印着北地众多的枉死之魂,可山中却没有丝毫怨气。 他张开双手,袍袖盈风,左手掌心浮出一道金色灵印,右手屈指引来一缕神女气息融入印中,反手下压,将灵印打入脚下山峦当中。 灵印深深沉入山体,似敲响一口铜钟,在山体深处撞出嗡然鸣响。刹那间,密阴山中草木摇曳,山石齐鸣,风穿于林,簌簌之声从四面八方汇来此处,如山之低语,回答昆仑君的垂问。 沈瑱听了片刻,背手从半空云头飞下,遁入密阴山苍郁的山林中,随着山音指引,很快找到山腰深处那一座灵潭。 灵泉从地底涌出,水温寒凉,稀薄水雾静静浮于水面,密阴山底灵髓之精正是从这一汪山潭水底泄出,流往山中各处。 簌簌山音回荡在耳侧,将沈丹熹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事迹一一禀来。 沈瑱越听面色越发凝重,如山音所述,密阴山没有山灵地仙,但却住着一位从阴司归来的鬼仙。 鬼仙将枉死之魂织入草木当中,经过精心布局,十年间都未有动荡,那突生而来将满山怨气凝为一体,险些化煞的怨气又是从何而来? 密阴山中怨煞之气不曾被神女度化,那它们又去了何处? 沈瑱凝视着山潭水面,远处树影婆娑,一道缥缈鬼影从苍绿树涛之后飘出,落到水潭不远处。 方才沈瑱那一记敲山问音已经惊动了岑婆,差点把老婆子的魂都要震掉了。她颇为忌惮地打量二人,虽一时看不清他们的真容底细,但岑婆直觉他们来历不凡。 她谨慎地说道:“老婆子是居住在此山中一名鬼仙,不知道两位上仙来到这等偏僻地方,是为何事?也许有老婆子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沈瑱朝她微微一笑,“正有事想要请教岑婆。” 被人轻易道出名姓,岑婆心里一惊,点了点头,“您说。” 沈瑱伸手拢来一团水雾,塑出一道模糊白影,白影身姿窈窕,显而易见,是位女郎。 水雾将女郎的五官塑造得极为清晰立体,正是沈丹熹的样貌,随后他轻轻将这一道人影推至岑婆面前,问道:“她来密阴山,是专程来找你么?” 岑婆朝着白影凑近几步,仰起头,睁大浑浊的双眼打量女郎容貌,迟疑道:“密阴山中都是孤魂野鬼,老婆子每天要见成百上千张脸,哪里能记得住哦。” “岑婆再仔细想想。”沈瑱耐心道,“你的洞府就在这山背阴处,如若我想敲山问音,也不是不能探知到你洞府之内的事,只是这样行事,未免对你太过冒犯。” 对方言语之间,从容淡然,话语中并不含半分威胁之感,纯然就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这是来自于身居高位的强者的绝对自信。 岑婆当了几千年的鬼仙,眼力也算练就出来,很有自知之明,知道凭她一个小小鬼仙,哪怕有神器在手,在这一尊大神面前,恐怕也翻不出什么风浪。对方将她那一座小小坟包称作洞府,已算是十分抬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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