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说话,只是看着那条蛇妖的尸骸流泪。 殷无觅蹲下身,抬着她的下巴,用袖子粗暴地擦她的眼泪。 “你不是说只会喜欢我吗?不是说只会爱我吗?为什么要为别的男人流泪?”殷无觅问道,她哭多久,他就擦多久,直到她再也流不出眼泪为止,“我说过了吧,我喜欢干净的人,身体干净,心也干净。” “真想在你的心上也点上一颗守宫砂,好让我可以判断你是不是只属于我。” 木然流泪的人终于被他这一句话触动,看他的眼神透出恐惧。 殷无觅抬起她的手臂,轻轻抚摸那一粒鲜艳美丽的丹砂印,口气无比惋惜,“可惜,这世上没有这样的东西,可以验明人心。” 他耐心地等着她,哄着她,“好啦,哭一会儿就行了,再哭下去,我会真的怀疑的。” 心口的疼痛越来越烈,搅乱了他的意识,梦境开始变得混沌,在惊醒过来的最后瞬间,殷无觅只看到她转眸看向他时,那一双如琉璃般破碎的眼。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她又一次声嘶力竭地质问他。 殷无觅猛地睁开眼,按住心口,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滴落至澧泉灵汤里。 心痛的感觉让他窒息,不是因为心上的伤,而是因为他从前做过的那些混账事,的确将她伤得很深。在时隔经年之后,才从遥远的过去,插入他心中,让现在的他心疼得犹如刀绞。 沈丹熹说得对,他曾经做过的桩桩件件,都比她将他逐出宫门要过分,过分百倍千倍。 “薇薇,对不起……”殷无觅痛苦地埋下头,还沉浸在梦魇里,没有彻底清醒,低声喃喃,“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 守在外间的越衡听到动静,快步走进殿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令人惊骇的画面,殷无觅心口鲜血汨汨,几乎将莲台四周的水全部染红,他整个人都像是泡在血水里。 “山主!”越衡失声喊道,他停驻在池边,未得主君允准,以他的身份是不可踏入澧泉当中的,“山主,你快定神守住心脉!这样下去你身体里的血会流尽的,就算是扶桑果也治愈不了你的伤!” 只可惜,殷无觅已听不进他的话,他完全失了神,陷入了魔障当中,只嘴里喃喃地喊着神女的名字,不停道着歉,说他知错了。 澧泉殿内的灵雾疯狂涌动起来,金色的雾气里染上了血色,竟有了一种走火入魔的趋势。 越衡心急如焚,在脑中快速思考着办法,如今昆仑君还未回山,他无法向主君求助,神女殿下…… 殿下就不更可能了,从越衡的观察来看,自晟云台后,他就在神女眼中看不到她对山主的情意了,也就只有山主还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赤水和黑水水君呢?这个时候只能去找他们了。 越衡打定主意,转身正要离去,正当这时,虚空之中忽而响起一声空灵的铃铛音。 叮铃—— 缱绻铃音传入殷无觅耳中,将他从魔障中激醒,堪堪吊住了他的心神。 越衡余光扫见澧泉里的人抬起头来,眼中有了清醒的迹象。 他蓦地停步,又听铃音响起,耳尖动了动,视线循着铃音传来之处找去。从殷无觅挂在屏风上的衣袍下,看到了那一根垂挂铃铛的穗子。 越衡随侍殷无觅身旁多时,自然认得这条穗子,是神女殿下曾经亲手编织而成,穗子上挂着的铃铛名为相思铃,铃铛里面是没有铃舌的,只能以彼此相思催动铃音。 难道真的是他看错了?殿下对山主并非真的薄情无义? 殷无觅陷入魔障的神思在相思铃音下清醒过来,重新盘膝坐在莲台上,结印守住心脉,逸散在水里的血色随着灵雾涌动,渐渐被收敛回他体内。 …… 外面夜色深浓,沈丹熹遣退了所有宫娥,只有曲雾固执地守在她的寝殿门外。 清亮的月华穿透镶嵌在屋顶的明珠,洒落下来,为满室披上一层朦脓银霜。 殿内卧具,屏风,软榻,多宝阁,满室的摆置,垂挂的帷幔,全都被撤换一新,按照沈丹熹从前的习惯重新布置过。 但沈丹熹躺在这一间从小居住的殿宇中,依然无法安睡。她在九幽睡得太久,到了夜间也难以入眠,整宿整宿地睁眼到天亮。 反正睡不着,沈丹熹索性便也不怎么睡了,她取出雀灯摆在床头的几案上,榻上铺开的皆是术法卷轴,重温以前修习过的术法,时不时加以改动。 无数细小的铭文在雀火光芒中跳跃,像一只只盘旋的萤火虫,在她指尖下结成不同的灵印法阵。 直到神识感觉疲惫,再难以集中精神,受她控制的铭文也开始模糊之后,沈丹熹才挥袖收回所有铭文,抬手揉了揉额角。 深夜寂寂,雕窗外忽而传来两声“笃笃”的轻响,一只小雀从窗上雕花空隙里挤进来,扑腾翅膀拱开殿内垂挂的轻纱,飞来床榻边。 “你不睡觉,跑来我这里做什么?”沈丹熹转眸朝它睨去一眼,屈指一弹,将圆滚滚的小山雀弹得仰倒进软枕上。 山雀细短的脚努力从蓬松的肚子下伸出来,露出绑在脚上的小布条。 “嗯?”沈丹熹解下布条,捻开来看,上面密密地写着许多字。 ——殿下睡不着么?需要有人陪你夜聊么?小可不才,愿意毛遂自荐。 ——殿下手臂上的伤是不是还没有长好?前夜我见你挠了好几次手肘,今天白天我便去找了昆仑医官,配置了一些止痒祛疤的药膏,但是一直没有机会拿给殿下。 ——殿下既还没睡,不如,我现在拿来给你? ——殿下若是允准的话,便敲一敲雀灯,雀火摇晃,我便知道了。 沈丹熹就着雀火光芒,费力地将布条上的蝇头小字读完,蹙眉按了按手臂,手臂上的伤其实已经大好,只是新生的肌肤太过娇嫩,与衣袖摩擦到会一些不适罢了。 昆仑的神女不缺灵药,生肌止痒祛疤的药,熹微宫中应有尽有,并不需要他这么一个外人来献殷勤。 沈丹熹将布条扔入火中,看着它被雀火舔舐干净,烧化成灰。静坐片刻后,她还是伸手敲了一下雀灯外的琉璃灯罩,灯内的火苗猛然一亮,雀跃地跳动起来,宛如一只展翅的小鸟。 山雀歪着头看了看火苗,又看看沈丹熹,在她枕头上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蜷缩成一个小毛球,闭上眼睛睡觉了。 床榻的主人却站起身,赤脚踩上地上绵软的绒毯,从衣柜取出一件窄袖束腰的劲装裹到身上。 不多时,殿外传来曲雾的话音,口气里满是戒备和敌意,“羽山少主,现在夜深,神女也已经睡下,你来做什么?” 漆饮光温声道:“我来这里前,已求得殿下允准,劳烦大人进去禀报一声。” 曲雾单手压在配剑上,静默地站在原地,满怀戒备地上下审视他许久,才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准备推门进内通报。 正当这时,门扉哗地一声被从内打开,沈丹熹的声音隔着重重轻纱飘出来,问道:“会梳头么?” 门口的两人都是一愣,曲雾立即道:“我这就去唤栖芳进来为殿下梳头。” 漆饮光道:“我会。” 曲雾震惊地转头瞪向漆饮光,急道:“殿下,栖芳很快就能来了。” 屋内之人却没有理会她,径自道:“那你进来,给我梳头。” “好,殿下,我进来了。”漆饮光应道,抬步往里走。 曲雾在外犹豫片刻,实在放心不下,也跟着抬步跟进去。 雀灯的光将室内照得明亮,绕过一面屈戍屏风,漆饮光目光落于妆台前的身影,明明夜深,她却穿着齐整,一身利落的窄袖裙装,腰封束出窄窄一段腰身,只有长发披散在身后,在雀灯的光照下流淌着柔和的光韵。 他的喉结不由得上下滑动了下,心脏处立即泛起绵密的刺痛,能清晰地感受到植物根茎在自己血肉里肆意生长的感觉。 单单只是见到她,他便如此高兴。 沈丹熹从镜中抬眸看他一眼,目光示意窗下水台。 漆饮光听话地在水台里洗干净手,用绸布擦干,又从台面摆置的玉盒里挖出一小块桂花香的脂膏润过手,才抬步走过去,伸手捧起她绸缎般顺滑的乌发。 他其实并不会梳姑娘们那种繁复的发髻,用梳子装模作样地梳理了几下后,便挑起三股发丝编辫子。 漆饮光一口气编了好些细长的辫子,最后将它们与所有发丝拢在一起,束于头顶,用发带牢牢缠住,还取出一个自用的银色发冠套上,再用银簪固定。 这显然是他常给自己梳的发型,花里胡哨的孔雀,时间宽裕的时候,也会给自己编这种细长的辫子,辫子里还会缠入一两根彩色的丝绦。 他给沈丹熹束的这一个高马尾,冠中垂下的辫子里,也有彩色丝绦。 曲雾在旁看着羽山少主给神女梳头,指尖懊恼地抠着剑柄,这种简陋的发型,她也会梳! 但即便是这样简陋的发型,神女梳来却也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睛。镜中映出的面容精致如画,每一笔都称得上巧夺天工,高束的发冠似乎削弱了一点她身上的柔婉,让她多了几分张扬夺目的英飒之气。 曲雾心神不由恍惚了一下,觉得神女殿下似乎有哪里变了,但仔细去看,又觉得她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沈丹熹对着镜子照了照,嫌弃道:“丑死了。” 漆饮光虚心接受批评,并立即改正,“我以后多学几样好看的发型,下一次保管为殿下梳得漂漂亮亮的。” 沈丹熹不置可否,又对着镜子照看片刻,勉强接受了这个简陋的发型,她起身从妆台前站起来,听身后人问道:“殿下这么晚了,难道还要外出么?” “反正你也睡不着,便随我去朗月台对练吧。”沈丹熹颔首,伸手想去取床头的雀灯。 他哪有睡不着?他只是感应到她将雀灯取出来,知道她睡不着,才想要陪她说说话。漆饮光心里虽这样想,抢先提起雀灯,“殿下,请。” 沈丹熹看了一眼摇曳的雀火,抬步往外走去,也就是在这时,她忽而听到了一阵幽微的铃铛声响。
第22章 铃音一声接着一声, 被掩盖在什么东西之下,并不响亮,跟随在她身后的漆饮光和曲雾都没能察觉,但沈丹熹却对这个声音尤为敏锐。 她蓦地停下脚步, 转身返回内殿, 走向多宝阁, 话音已带上不悦,“我不是说过,要将熹微宫里的铃铛全部处理干净么?” 曲雾不明就里, 直到沈丹熹循着铃音, 打开多宝阁上的一个碧玉匣子, 看到内里叮叮作响的铃铛时,她才反应过来, 忙道:“这是殿下珍爱之物, 没有殿下的命令,我们也不敢随意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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