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后时刻,他伸手抵开她的额头,慌乱地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有种被逼到死角的不知所措,问道:“你就这么喜欢我吗?喜欢到什么都愿意做?” 神女仰头看他,眼睛湿漉漉的,眼神却清澈如水,点了点头。 殷无觅扯起裤脚,露出脚腕上的镣铐,“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做,就解开这个,放我离开,我讨厌昆仑,不想被锁在这里一辈子。” 神女低头看他脚上灵力结成的锁链,惊讶道:“这是父君的言缚,他为什么要锁着你?” 殷无觅冷声道:“我哪知道。”他只知道那个人将他带出来后,便将他扔到了这里,只用一句话,便要把他锁在这穷乡僻壤一辈子,像个凡人一样庸碌一生。 那锁链扣在他脚上,另一端隐没进地里,他可以在镇上随意走动,甚至,如果他有本事,也可以爬上昆仑仙山。 但只要他想踏出昆仑一步,这锁链就会显现出它的作用,将他束缚在这片土地上。 神女又离开了很久,再次来时,带来了可以解开言缚的卷轴,她怀里还抱着一只狐狸,用障眼法化成他的模样,用来代替他坐牢。 他不仅从昆仑逃出去了,还拐走了昆仑的神女。 看她跟着自己餐风饮露,颠沛流离,看一朵圣洁的高岭之花,为他滚落泥泞里,在见不得人的阴暗之地摸爬滚打,他心里是很得意的。 神女还是个不错的打手,殷无觅厌恶身体里那一半无用的血脉,他想要纯血妖怪的力量,便四处去屠妖杀怪,夺取它们的内丹,神女虽然心有不忍,但最后总是会选择帮他。 她就算被妖魔鬼怪围攻,遍体鳞伤,爬也会爬到他身边来,将取得的内丹给他。 妖怪的内丹终究还是低级之物,魑魅魍魉在世人眼中也是低贱的种族,殷无觅听说纯净的仙元能替人洗精伐髓,脱胎换骨,甚至平地飞升,他便打起了她体内仙元的主意。 他怎么也想不到,就连她的仙元,她也能毫无怨言,没有半分犹豫地奉献给他。 殷无觅心中百转千回,却也不过只在瞬息之间,他被她刺穿心口,跌落高台,到了濒死之际,所能想到的,依然只有她从前对自己的种种好。 他不信这世上真有人能伪装得如此天衣无缝,能伪装百年之久。所以,他也不信她只把他们之间的感情当做游戏,他一个字都不信。 “薇薇……”殷无觅的呼喊被罡风打得支离破碎,身影被半山云雾吞没。 沈丹熹看见自己父君跃下云端,亲自追进昆仑巅下的虞渊救人,并不觉得惊讶。昆仑山君收了殷无觅当弟子,婚礼之后,还要封他为阆风山主,足见父君对他的重视。 无数兵将追随在昆仑君身后,云上白光如落雨一般簌簌而下,遁入虞渊。 沈丹熹抬眼,目光落在抽离出来的仙元上。 她天生仙胎,又勤奋修习千年,在记忆里,她的元丹本灿烂明亮,如当空烈阳。 可眼前所见的元丹,早已失去了原本耀眼的光泽,看上去更像是一枚发馊变质的鸡卵。 被强行封入魑魅之身近百年时光,为殷无觅锻骨洗脉,助他脱胎换骨,几乎耗尽了元丹里的所有修为。 仙元一脱离殷无觅身体,便自动寻主而来,沈丹熹嫌弃地撇嘴,却也不得不忍住恶心将元丹重新纳入体内。 “那是神女的元丹,原来先前的传闻竟是真的!神女殿下为了讨地魅欢心,不惜剖出自己的元丹送予他,助他脱胎换骨,才能修成如今的仙身。” “都说殷无觅不到百年就从魑魅之身修成仙身,是天纵奇材,没想到是这样修来的。” 云端上议论纷纷,昆仑巅上的这一场变故来得实在突然,叫人摸不着头脑,周围云层上观礼的宾客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应对。 “我来昆仑时,自人间游过,现下人间处处都流传着他们的爱情故事,昆仑一带的州郡今日也在为神女庆贺,这本该是良缘佳话,可现下这一出又是怎么回事?” “连元丹都愿意舍给他,那丹熹神女应该很痴狂于这位觅公子啊,又怎么突然……” “这应该问问月老,你这老头这又是牵了一桩什么孽缘?老糊涂了不成?” 杵拐立在云头往下打望的月老闻言,用力跺了一下拐杖,拐杖上的红线随风狂舞,急得吹胡子瞪眼。 “胡说八道,小老儿只牵凡间姻缘,不论天仙、地仙还是你们这一群鬼仙,都不归我的红线管。” 他话音未落,耳畔又飘来一句询问:“那一墩契心石,不就是为仙神定姻缘的么?” 月老斜眼看去,正逢那羽山少主伸长胳膊将他脚下的祥云扒拉过去,月老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栽下云头,幸而身边童子及时抱住了他的腿。 漆饮光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动作却没有半点收敛,直将月老拉到身边,拽进自己所在的云团里,彬彬有礼地说道:“恳请您老人家细说一下……” 云端上的神识波动不休,交流得很是热闹,无数或惊讶或探究的目光落在身上,沈丹熹浑不在意。 虽然聊胜于无,但元丹入体,她的身体的确恢复了一点力量,不再那么娇软孱弱。 直到此时她才有了几分实感,终于确信,这不是一场幻梦。 她真的回来了。 沈丹熹脸颊上尚残留着飞溅的血点,宛若白雪当中开出的红梅。 她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昆仑之巅沁凉的空气,享受着久违的阳光暖意,自顾自地张开手臂,轻盈地转了一圈。在一片混乱中,独自欢喜着。 ——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赤红的披帛被狂风卷动,从她臂间抽离,飞上半空。 云上忽而伸出一臂,修长的手指勾住了腾飞的披帛。 漆饮光透过舞动的帛纱,对上下方仰面望来的目光,分明是仰视,可漆饮光却从她眼中看到了熟悉而久违的神采。 是每一次败于她下,她垂眼看向他时,眼中所含的那种居高临下、不可攀折的傲然锐气。 只是这么一眼,久伏在他身体里的战意被挑动。 漆饮光听到自己犹如擂鼓的心跳,连血液都为之沸腾,浑身肌肉紧绷,衣摆翻动,因为太过兴奋,而控制不住现出了尾羽。 金色的流光自衣摆下流淌,凝结出浅金色的翎羽,翎羽当中一抹赤红的眼状花纹显露一瞬,被他猛地伸手压住,遮掩进衣裳下。 对了!这就对了!这才是他面对她时,该有的身体反应!
第5章 漆饮光扯下披帛,团入手中,想要再看得更加分明一些,可高台上的人眼睫微垂,已毫无留恋地收回了目光。 沈丹熹抬手擦去脸颊鲜血,身着凤冠霞帔的身影轻轻一晃,化作一道流光,沿着昆仑之巅的白石台阶,飞驰而下,疾风将满阶花瓣再次卷向上空。 “神女殿下怎么离开了?” “昆仑君还未从虞渊出来,哎,这典礼到底是成还是未成?” 漆饮光没理会云上众人私语,身形遁入云中,想要追去,他身边一名羽族长老立即问道:“少主,你要去哪?昆仑君未归,我们还是在这里等着为好。” 云上其他宾客也确都等在原地,并未散去。 漆饮光摆摆手,心不在焉道:“我去去就回,大长老要是无聊得慌,我正好把月老请过来了,你们好生聊聊,说不定还能帮你牵根红线。” “胡扯!”大长老羽毛都快掉光了,还牵个什么劲儿的红线,他急道,“来之前凤君凰主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低调行事,万不可再做出什么出格之事,否则……” 大长老话音未完,那滑不留手的小混蛋已从他手下挣脱,不见了踪影。 羽族大长老气得捶胸,他代表羽山而来,不能随意离场,只能拉出身后近卫,叮嘱道:“快跟上少主,切莫让他又闹出什么事来。” 那近卫乃是一只燕隼,当即化作原形,急匆匆追上去。 这时,月老终于从云层里冒出头,被云中水气呛得咳了好半天,一边叫身边小童抚背顺气,一边振袖扇开四周云气。 他早听过羽山少主混不吝的浪荡作风,也懒得同他计较,扬臂召回昆仑之巅的那一墩巨大的契心石,往内仔细查看。 这一墩契心石传自女娲娘娘,在洪荒时期,便为上古神族契定姻缘之用,一直沿用至今。契心石通体晶莹剔透,内里流传着斑斓华彩,月老在萤石石心内,看到了并列相依的一对名字。 契心石上录名成功,说明这二人录名之时,乃是真情实意。又怎会在片刻功夫后,便刀兵相向,你死我活? 月老正百思不解,忽见那一对并列相依的名字背后,影影绰绰似乎还有一道重影,可等他揉一揉眼,再定睛细看时,那一道重影又消失了。 约摸是盯着契心石太久眼花了,月老命身后童子将契心石妥帖收好,重又看向晟云台上残留的那一滩血迹,叹息道:“想不通啊想不通。” 饶是他这个专职为人间男女编织情缘的人,都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丹熹走得干脆,将那一把烂摊子都丢在了昆仑之巅上。 但她仙元初归,体内灵力尚且阻塞,光是从晟云台到昆仑宫这一段路,便御风而行得跌跌撞撞。 到了昆仑宫后,更是灵力不济,直接从半空跌落,一道碧青色的身影不知从何处出现,瞬影而至,带着她一同落到地上,随后退开两步,右手抚于左心,躬身行礼。 此人一身青衣,身量高挑,修眉细目,眉宇间含着一股英气,乃是一名女神将。 沈丹熹盯着此人片刻,喊道:“曲雾。” 曲雾闻声抬头,应道:“殿下。” “哦,对,我差点都忘了你了。”沈丹熹似笑非笑道,仔细将她打量一番。 她能一眼认出她来,并不是这个人有多特别,而是因为曲雾贴身保护神女,沈丹熹时常能在入梦的画面里看到这张脸,是以不曾将她忘却。 沈丹熹伸手摸了摸这一张熟悉的脸,说道:“你倒是很尽忠职守,这样一个特别的日子,都不曾松懈片刻。” 殿下的行为实在古怪,曲雾眼神中露出一点疑惑,但仍站在原地由她摸着脸颊,一板一眼地回道:“保护殿下安全,是属下的职责所在。” “很好。”沈丹熹说着,指尖从她脸上滑落,自手背上拂过,一道法印立时从曲雾手背上浮出,沈丹熹垂眸看向这道久违了的玉昭印,一字一顿道,“呆在这里,一步也不准离开。” 言出法随,法印当中铭文流转,将曲雾缚在原地。 曲雾睁大眼睛,平静的面容有了一丝起伏,不解道:“殿下?” 沈丹熹再未看她一眼,转身飘然离去。 在殷无觅身边待过的人,她都不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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