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根立柱,本来在今年的祭神之礼后,也该迎来属于它的囚徒。 沈丹熹正想上前,余光扫见一道影子从一根立柱后窜出,猛地朝她袭来,她反应极快地往旁躲闪,铭文已掐在指尖,但有一条白练从外射来,与她擦肩而过,比她更快地击打过去,将那影子逼退开。 妖影落地现出原形,是一只六尾狐妖。 沈丹熹感觉到白练上熟悉的剑气,回眸寻去,铭文与她的白练相撞,“白拂音,住手!” 白拂音应声从门外翩然跃入,白练收束回臂间,目光越过她,戒备地看向被打落在地的狐妖,到底没有再继续攻击。 狐妖张扬开火红的尾巴,将阵盘上的孩子护在身后,身子低俯,龇牙咧嘴,发出威胁的低吼。 沈丹熹猜想它便是柳珩之嘴里的狐妖,当即取出竹简,说道:“我是来救这些孩子的。” 狐妖转动眼珠,打量她们二人,斥责道:“就凭你们,能有什么用?我把竹简给你们人修,是想让你们回去找些更有用的人来!” “来不及了,你也看到了,山魈正在渡劫,等我们回去请来救兵,说不定它早就历劫飞升了。”沈丹熹道,“这些孩子作为承受她罪业的容器,不论她历劫成功与否,都会被抹消干净。” 狐妖当然也知道这一点,才会在其他妖魔都逃离神庙的时候,还冒险留在这里,想要扯开锁链救出几个孩子。 狐妖对她这个金丹期的修士显然不太信任,但如今形势所迫,却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它问道:“那你有什么办法?” 沈丹熹道:“你先让开,让我看一看这个阵盘。” 狐妖犹疑片刻,收拢回尾巴,露出身后阵盘。沈丹熹先看了白拂音一眼,她这个时候,可没时间跟她打架。 白拂音哼了一声,转身走到地牢门口,背对她道:“放心,我分得清好坏,我跟那山魈又不是一伙的,不会给你捣乱。” 她想杀的人又不在这里。 沈丹熹走到阵盘前,围绕走了一圈,打量阵盘上的刻纹。这一个阵是过渡罪业的法阵,阵线复杂交错,其内的铭文亦十分古老,可沈丹熹看着那些古老的铭文,却并不觉得陌生,即便她是第一次看见这种铭文。 她在术法之上,有着远超于其他人的敏锐直觉。 沈丹熹围绕阵盘转了好几圈,将每一枚铭文,每一根阵线都收入眼中,在心里具象出一个相同的阵,然后尝试开始拆解。 她的心神全部沉入阵中,渐渐听不见外面轰鸣的雷声,在极度的安静过后,她耳边忽而响起细微的哭声,这哭声从低弱幽微,到逐渐尖锐。 她睁眼看了一眼阵盘上的仙童,这些孩子一动不动地被缚在立柱上,安安静静的,明明已经麻木绝望。 她所听见的哭声,是因心神皆入阵中,而听见的他们内心的悲泣。 每一个孩子在被送入山魈娘娘庙前,都怀揣着懵懂的希望,他们来时年岁都小,干净得像是一张白纸,只知道成为山魈娘娘的童子,是一件能令父母骄傲,能令村里的叔伯高兴的大好事,他们便也欢欣鼓舞。 直到进了这里,他们才渐渐明白过来,这条路不是父母口中的登仙路,而是一条通往地狱的不归路。 在长年累月暗无天日的囚禁下,他们干净的魂魄被罪业侵染,生出痛苦、怨恨、不甘,强烈的怨恨从阵中冲入沈丹熹心里,牵动了她魂上的怨气。 沈丹熹魂上的封印被更大地撕裂开,怨气流泻而出,猛地将她拉拽入梦魇里。 她重新跌回那一片昏黑而死寂的天地里,这一次不是作为旁观者,而是作为被埋在厚厚灰烬之下的亲历者。 一些散碎的记忆在她脑海里觉醒。 原来这不是梦魇,这才是她真实的记忆。 “沈丹熹!醒醒!”熟悉的声音刺入耳膜,再一次将她的意识从这一片昏黑的天地里拽出。 沈丹熹倏地睁开眼睛,近距离看到白拂音那一张放大的面孔。 她的手还捧在她的脸上,眉心紧紧蹙着,睁大的双眸里满溢着担忧和后怕,怒道:“你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要命了?!你如果老是像这样动不动就闭塞五感六识,就好好在你家里呆着,怎么封闭自我都可以,别出来!” 上一次,她忽然这般封闭五感六识,像一具尸体一样躺在她身边,她差点以为她已经死了。 白拂音难以想象,仅仅是这么两三天,她就出现了两次这样的情况,这一次还是在这样危急的情景下,若是她身边没人怎么办?若是在她身边的人不是自己怎么办? 白拂音气得口不择言,“真想干脆把你也杀了算了。” 沈丹熹看着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白拂音已经飞快地放开了她,转身往地牢门口走。 此时,她才注意到地牢门口的打斗声响,六尾狐妖身形胀大了数倍,用身躯堵在牢门口,从它尾巴的间隙里,能看到外面数不清的妖魔。 白拂音道:“可能是你触动了这个阵盘,被山魈察觉了,这东西对她太重要,即便是在雷劫中,她也召唤了妖魔前来,你能解便解,不能解我们就只能舍弃这些孩子。” 沈丹熹转眸重新看向阵盘,语气坚定地回道:“能。” 之前的沈丹熹,或许有些困难,但现在身为昆仑神女的沈丹熹,却能解。 白拂音身上剑气外溢,越过六尾狐,“好,那我便为你守住这道门。” 白拂音重新加入战局,与狐妖协同作战,快要冲入进来的妖魔又堪堪被挡了回去。沈丹熹收敛心神,盯着阵盘看了片刻,纵身跃入其中,开始更改阵盘刻线。 她不打算解这一个阵了,她要修改它,逆转它,将山魈过渡到这些仙童们身上的罪业,再加上她在仙童身上造下的孽,如数奉还。 …… “那只臭狐狸,竟然敢背叛吾!” 重重雷光之下,山魈怒不可遏,她会将对自己至关重要的阵盘交予狐妖看守,可见对它的信任。 这只狐妖是她来到惊鹊岭后,收服的第一只妖,山魈对它算得上极为看重,若非有她的悉心栽培,一只山野里弱小的狐妖,怎么可能在短短十年间修炼出六尾。 偏偏就是这只她悉心栽培的狐妖,竟然在最后关头背叛了她! 劫雷已经到了第七重,天幕中游走的电弧宛如巨龙,山神庙的正殿已经被雷柱夷为平地,但山魈所在的神龛却还是完好的,人间信仰赋予她的功德金光就像为她披上了一件坚不可摧的金甲。 难怪呢,那些地仙会为了一两柱香火,驱赶于她。山魈以前还不理解,但现在她理解了。 她初初被点化得道时,尚且天真懵懂,一心只想遵循点化她的神君之教诲,尽己所能,扶危救困。在来到惊鹊岭前,山魈去过很多地方,救助过很多生灵,有些时候被她救助过的人,会因感恩而为她供上一两柱香。 山魈第一次收到香火时,无比欢喜。因为在她看来,只有仙人才能受人供奉,如今她也收到了凡人的香火,是否意味着,她离那位点化她的神君又近了一步? 可山魈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一点香火,让她受到了当地地仙的严厉驱逐。 山魈被那地仙神力打得半死,仍不服气地高声道:“你身为此地地仙,却不庇佑乡民,凭什么享受乡民的香火?” 那地仙昂首垂目,神态倨傲,于神台之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这个在土里翻滚的妖魅,说道:“凡人之命,自有天定,吾守一方之安,非着眼于个人,你随意干涉凡人命数,岂不知因你之举又会牵连多少人?” 山魈听不懂祂的意思,她只看到这个本该庇佑乡民的地仙,受着大家的香火供奉,在乡民被山匪屠杀时,明明有能力相帮,却冷眼旁观。 是她显露神通救了那些乡民,她有什么错? 地仙道:“你身有仙缘,吾不杀你,但吾之地界,不能容你,你且自去,好自为之。” 山魈被驱赶出这一地界,她又去了好多地方,但是到最后的结果,无一不是遭到驱赶,她在这个人间颠沛流离,不明白自己是哪里错了,如果当真是她错了,那当初那位神君为何又要点化她? 这个疑问一直盘踞在她心头,直至今日。 头顶积蓄的雷柱再次劈下,第八重劫雷开始。 山魈仰头望向上空,迎接着劫雷的洗礼,没关系,只要熬过最后的两重劫雷,她就能渡劫飞升,就能再次见到神君,当面向他问出心中的疑问。 这么多年,山魈至今不曾忘记他的模样,在山崩地裂之中,他白衣无尘,手挽一支鲜绿的嫩枝,从天而降,飘然若九天之云。 彼时,山魈正用着她那一点刚刚修炼出来的蹩脚修为,将坠入地裂中的生灵走兽拉出来,催促它们快逃。她刚成精,修为很弱,救不了几只野兽,便耗尽了妖力,往地面裂开的深渊中坠去。 在最后时刻,是那位神君用温柔的神力托住她,将她送上地面。 他将所有跌入地裂里的生灵都救了出来,俯身将手里的绿枝送入地裂,绿枝入土之后迅速地成长起来,根系穿透入地底,将崩裂的地面一点点拉拽合拢。 终于,山不再摇了,地也不再晃了,倾塌的山河都在神君的襄助下复原,使此方地界上的生灵再也不用受到地动之苦,奔逃的万物生灵终于有了生存的希望。 神君站在那一株新长成的巨木枝干上,垂眸往她看来,欣慰道:“自顾不暇之际,你还想着救助他人,此等良善之心,当受嘉奖。” 山魈扬首,只觉一点略微冰凉的触感落到眉心,她身躯上的疲累和疼痛尽数消失,血骨之中的妖浊被涤清,身内多了一缕灵根。 神君收回点在她眉心的指尖,颔首微笑,“好好修行,你我有缘,或许还能再见。” 可她的修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进展缓慢,遥遥无期,让她等不及了。 今日这一场雷劫,来得迅猛而突然,山魈其实并未做好准备,不过事已至此,她无论如何,定是要扛过雷劫去见一见他的。 山魈垂头,忽而看见自己洁白的指间缠绕上一丝一缕的罪业黑气,开始蚕食抵消身周的功德金光。 “怎么会,不——”山魈慌了神,可她阻止不了罪业的回归,她的躯体开始变得污浊,气息不再干净无垢。 随着她所造下的罪业复归其身,头顶的劫雷威势突然翻增数倍,雷电透出紫红色,翻涌咆哮,带着欲要令她灰飞烟灭的恐怖怒意。天意已经不容她飞升,而是想要诛灭她。 山魈周身的功德金光被蚕食得越来越薄弱,她发出惊恐的尖叫:“杀了他们,快去杀了他们!” 惊鹊岭的妖魔身不由己地为她所召,涌往神殿后方那一座地牢,发起疯狂的进攻。地面被踏裂,坍塌,地底的阵盘显露于天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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