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苍老的身形映照入沈丹熹怔愣的眼中,压住了她眼中血色,她难以分辨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看到这样的沈瑱,第一时间竟觉得害怕。 就像恒久矗立于她生命中的一座巍峨大山,突然在她面前无声无息地崩塌了。 年幼之时,将她高举在肩头,耀武扬威地踏遍天庭的三十三座天宫七十二重宝殿,引百仙注目,连天帝都笑他猖狂,只为了炫耀她的父君。 年少时她追逐的那个发着光的伟岸身影,甚至被困九幽时,她所怨恨的眼瞎目盲的沈瑱。 都被埋在了坍塌的山石之下。 眼前唯剩下这个头发花白,面容苍老之人。 心魔感觉到她的心境波动,趁机蛊惑道:“不会吧,他都那样对你了,你不会还要心疼他吧?沈瑱逆天而为,有违天命,他如今所受的惩罚都是他应得的。可你做错了什么,要因为他的过错,而被囚九幽三万年,你心疼他天人五衰,可他又何曾心疼过你呢?” “你看,到了现在,他都还在护着殷无觅,还是选择站在了你的对立面。” 沈丹熹清醒了片刻的瞳色又复归浑浊,眼中血色越来越浓。 沈瑱不顾自己断臂的伤口,他抬头看见沈丹熹额上的心魔印,眼神沉痛,高声道:“微微,抵御心魔的咒术,父君曾教过你!” “父君哈哈哈哈,你算什么父君。”沈丹熹大笑道,额上的心魔印痕已如血一般浓艳,她整个人都被心魔控制了,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个苍老的昆仑君,抬手一掌,拍出数枚玉简。 玉简飞掠而去,将沈瑱合围在中间,灵线在半空交织成阵,一重一重地落下。 沈瑱从袖中抖出一柄伞来,将殷无觅罩入伞面保护之下,他则单手持剑,迎着上方落下的玉简而去。 阆风祭台。 昆仑君入山之后,越来越多的神官开始察觉到镇山令的异状,镇山令中弥漫而出的黑气已到了肉眼可见的地步,阆风山中的灵气开始极快地溃散,取而代之的,是从内滋生而出的,不该出现在昆神域中的魔息。 “魔气,怎么可能,阆风山令刚刚重新认主,便滋生魔息,难不成是神女堕、堕……” 那一名神官的话未说完,便被人斥道:“怎么可能,神女是昆仑山最精纯的山水之精所孕,谁都可能堕魔,但殿下绝无可能!” “可镇山令中的确是在认主神女之后生出了魔息。” “阆风山中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昆仑君不在,众人的目光便都投向玄圃和樊桐二位山主,两位山主对望一眼,点了一批人准备入山查探究竟。 就在他们动身之时,阆风山巅的镇山令忽而一震,往下沉入了山体中,平地而起的山雾将阆风山掩入其下,祭台也在山雾中消散。 阆风山封山,无有山主之令,外人不得进入。 试图入山的玄圃山主等人都被禁令挡下,唯有一只本来就生在阆风山的普通小鸟穿越了弥漫的山雾,入了山中。 阆风山中密林,被浓雾一遮,光线变得极为昏暗,几乎像是入夜,山中飞禽走兽蛰伏不出,但浓雾深处却并不安静,时不时有凶戾的兽吼声从山林中传荡出来。 山中灵气流散,魔息滋生,诞生于阆风山中的灵兽也受到魔息影响,发生了变化。 漆饮光很快发现,就连长尾山雀都被林中滋生的魔息影响了。 这只小雀变得十分暴躁,且不知天高地厚,看见林中暗雾里亮起的一双血红兽眼,它竟浑身羽毛一抖,战意十足地冲上去,觉得自己的能一口啄爆对方的眼球,将它踩在脚丫子下。 这膨胀的自信和杀戮欲望,让这只小雀完全忘记了,它整个身子比起来,都不如那一双眼球大。 在长尾山雀“凶神恶煞”地飞扑过去,即将为那暴走的灵兽塞牙缝之前,它背上的翎羽纹亮起。 漆饮光强硬地接管过长尾山雀的鸟身,在灵兽狂啸的声浪中,拼命扇动翅膀,连滚带爬地从灵兽尖锐的牙缝中逃出。 山中暴走的灵兽一只接着一只,摧山断树,山中剧烈的动静可以被封山令封锁在阆风山中,但封山令却封不住越来越浓厚的魔息。 漆饮光躲过重重险阻找到沈丹熹时,看见的便是从天到地密集排布的法阵,山雀黑豆大的眼珠都被法阵的光芒照亮。 虽时隔百年,但漆饮光一眼便看出每一座法阵中心悬空竖立的玉简,“映千春。” 映千春,沈丹熹的本命法器,他犹记得神女殿下每炼出一枚玉简时,那意气风发的模样。 但现在,神女殿下被心魔所控,她周身衣袂翻飞,裙摆上溅着鲜血,额上的心魔印纹已经往眉宇两边扩散,周身魔气弥漫,透出杀戮和暴戾之气,已然入魔。 漆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扇动翅膀往她飞去,可他还没有靠近沈丹熹,一枚玉简倏地射来,交织成一张蛛网兜头将它捕获。 长尾山雀被囚入网中,牢牢地黏在网上,沈丹熹偏眸朝它看了一眼,又浑不在意地收回目光,将注意力继续投入到沈瑱身上。 比起昆仑君来说,这只山雀实在不值一提。 映千春中的玉简会因它而动,只是因为玉简中铭文捕获到了它身上属于漆饮光的妖气,自行催动,这一枚玉简是沈丹熹专为漆饮光而炼制,是一张捕鸟网。 小时候的孔雀实在是一个桀骜难驯、令人头疼的存在,时不时便想要逃离昆仑,为了捕捉它,沈丹熹没少费心思,甚至在二十四简中,专为它而炼制了一枚玉简。 山雀在网中挣扎了一阵,忽而安静下来,漆饮光扬起山雀细小的脚,抓住交织的灵线,细细感受了片刻,他抬起头来,透过山雀的眼,再一次看向被魔气包裹的身影。 沈丹熹身上魔气浓重,可这张来自于她本命法器的网上却干净得没有染上丝毫魔气,丝缕魔气弥漫在网线周围,并不是从网上滋生而出的。 她真的入魔了吗? 沈丹熹不在意那只山雀,心魔也没有将一只普通山雀放在眼里,她被戾气凝结的瞳孔,冷漠望着在重重法阵之下挣扎的人。 昆仑神女的本事都是昆仑君和四水女神一手教导的,映千春中的大半法阵,自然也都经过沈瑱的手,不过成阵之后,沈丹熹对法阵的调整,沈瑱便无法知道了。 即便清楚玉简中的每一个法阵,沈瑱现在衰竭的神力也难以对抗,映千春中有一半的法阵都被破除了,但剩下那一半的法阵已足够困住他。 沈瑱提着折断的半截长剑,鲜血顺着剑刃滴落,“沈丹熹,阆风山的生灵信任你,选择了你,将阆风山的神力送与你,你却要将它们带入万劫不复之地吗?” 沈丹熹歪了歪头,“难道父君还是觉得,将阆风山令交给殷无觅比较好吗?” “不,阆风山选择的是你,是昆仑的神女。”沈瑱话音里带上了祈求,“微微,昆仑的神女绝不能堕魔。” 阆风山的封山之令不是沈丹熹下的,而是昆仑之主沈瑱,即便他昏聩至此,他也明白,神女堕魔会对昆仑造成多大的动荡。 只可惜现在的沈丹熹被心魔掌控,早就听不进他的劝言了。 不如说,沈瑱的劝言只会让她越堕越深,彻底被心魔吞噬。 沈瑱想要护着殷无觅,沈丹熹便偏偏要杀他,她摧毁了沈瑱罩在殷无觅头顶的保护伞,一道又一道的阵术砸过去,地面被砸出了一个大坑,殷无觅陷在坑里,几乎已看不出人形。 反派不是死不了么?她碾碎他的身骨,业火焚烧他的魂魄,看他还能再如何活过来? 这一次,沈瑱没有再出手保护他,他看过了照魂镜,知道她心中怨气的症结所在,可笑的是,他以前还以为她心里的怨气,是因为殷无觅。 现在看来,沈丹熹或许是恨殷无觅的,但她心中更恨的人,应该是他,是他这个无能的父君。 沈瑱看了一眼沈丹熹眉心蔓延的心魔印,又看了看阆风山中越来越浓厚的魔息,如今他已到了天人五衰的末境,神和身都开始加剧衰败,本也再活不了多久,如果他的死能化解她心中怨恨,他也算死得其所。 被困在网上的山雀忽然震了震,它仰头望向半空中剩下的六枚玉简结合而成的大阵,这阵中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戾气,将天地都染上了一片肃杀之气。 这一张囚住山雀的网,在这个时候,反倒成了保护它的存在。 但那大阵压下的中心,昆仑君垂下手中剑,佝偻下背脊,竟完全没有了抵抗的意志。 漆饮光知道沈丹熹绝不会收手,不论她入没入魔,他用力地拍打翅膀,山雀背上的翎羽纹亮得像是要燃烧起来,妖力加持在声音中,送入沈瑱耳中:“昆仑君,殿下不能背上弑父杀亲之罪!” 沈瑱似乎偏头朝他看来了一眼,漆饮光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大阵的光芒将周围都遮掩进一片白光中,呼啸的罡风席卷向四面八方。 山雀挂在这一张捕鸟网上,摇晃得天翻地覆,脆弱的鸟身终于承受不住,晕了过去。 昆仑君陨落,群山哀鸣,阆风山中亦响起了呜呜哀泣。 沈丹熹侧耳听着拂来耳边的风中所夹着的哀泣,片刻后,确认了昆仑君的死讯,神情流露出些许哀伤。 “她”来回望了一眼四周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废墟,喊道:“伏鸣,你还没死吧?” 好半晌后,从一片血泊的泥坑底下,翻出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从他脏污的脸上,依稀还能看出殷无觅的轮廓,但那张狂的神情却和殷无觅完全不一样。 他偏头啐出一口血,阴狠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为了护住这具身躯,陨了一条命。” 心魔抬手指了指心口,无奈道:“她的杀念太重,我也阻止不了。” 伏鸣并未与“她”计较丢失的这一条命,他现在更关心另一件事,是释放出他的本体,而不是靠着残魂躲藏在这么一个废物的身体里。 “现在沈瑱已死,姒瑛生死不明,昆仑神女被心魔附体,这座昆仑再也压不住九幽了。”伏鸣一寸寸修复身体里的断骨,站起身来,脸上现出极端的狂喜,“折断那一柄剑,打开九幽!” “打开九幽?”沈丹熹呢喃道,“原来这就是你们的目的?” 心魔悚然一惊,“你没有被我控制?” 沈丹熹眨了下眼,眉心的心魔印痕开始一寸寸的萎缩回去,当初心魔印痕在她额心蔓延得很快,现在萎缩得更快。 她唇角微翘,疑惑道:“你又不是我的心魔,又如何控制我?” 伏鸣闻言,不由往后退了一步,这一刻就连九幽的魔神都心生寒意,震惊道:“你既然是清醒的,却还是亲手弑父?”
第66章 亲手弑父, 她的确想亲手弑父。 现在任何一个阻碍她的人,她都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他,就算是沈瑱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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