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虽不生气,但也要拿出一个态度,省得人人觉得她好欺负,好拿捏,日后看轻她。 什么事可以暂且忍让,什么事绝不能忍让,她还是分明的。 拂云一福身,喜笑颜开:“是!” 梳妆完,时辰尚早,她便与拂云一同出了帐闲逛,逛至早长莺飞的偏僻处,却恰撞见了自溪边练剑而归的季珣。 持盈想起昨夜的梦,一缕羞意透上心来,本想绕着他走,可四周除却半人高的芦苇,再无任何蔽身之物,又见他一身水迹,有些狼狈,连额边碎发都沾湿了,便只好迎了上去,见礼道:“皇兄,你这是……” 他弄得这一身水,好容易压下心头燥热,这才刚见了她,便又想起昨夜那个荒诞的绮梦。 他迫着自己不去瞧她,目视远方,孑然独立间,依旧冷傲孤清。 “无妨,沾了些水花。” “哦,那你速去更衣吧!” 持盈瞧着他又是这副目无自己的模样,心头莫名升起一股气,丢下这句冷言冷语就要走,却见他抬手便圈住了她的腕子,目光仍落在别处,朝她扬了扬下巴。 她极目远望,只见是两个花白胡子的老头,不知在鬼鬼祟祟地商议些什么事情。 “怎么?” 她轻轻挣扎几下,试图从他的禁锢中抽出手来。 他压低声线:“其中一人,是九安的父亲。” 提及贺九安,持盈来了兴致,眯起眼睛,踮起脚尖,试图看得更清晰些。 “他们在做什么?感觉不似什么好事。” “过去瞧瞧,别惹人注目。” 他一手按住她的肩,示意她蹲下/身子。 她回头对拂云道:“你先回去等我,我随皇兄去瞧一瞧。” 拂云知道公主近日与贺公子走得颇近,关心他的事在所难免,倒也识趣,乖巧福身退下。 季珣带着她在芦苇丛中小心潜行,直至到了一个能听清楚两人说话的距离。 贺父的话断断续续传来:“陛下的上巳江宴,提议过隨儿与五公主的亲事,我得知后,便已觉不妥,本以为只是他们叶家随口胡诌,没曾想隨儿亦有此意,这可如何是好?” “老爷别急,公子他素来有分寸,您怕是误会了。” “误会?误会什么?昨夜他迟迟不归,先是去巴巴儿地给人送药,回来后,又斥责了秋姑娘,惹得她哭了一宿。秋姑娘再怎么说,也是家主的女儿。旁人以为她只是个庶女,难道隨儿也不知偌大贺家如今全靠丞相与她苦苦支撑吗?不就是为了那个女子出气!” 那人忙着劝慰:“公子是后怕陛下当真迁怒,特地提醒秋姑娘罢了。” “哼,不管怎么说,二公主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与他仕途之上也有助力!他不好好把握,去想着娶一个不得宠又非陛下亲生的五公主做甚?昨日她出了这样大的事,陛下都不曾袒护,如街边敝履又有何分别!” 季珣垂眸望着她,觉得手中的细腕有些颤抖,眸底浮上些怜惜。 他自然比她清楚贺家之间的勾勾缠缠,今日撞见贺父,特地带她前来,也是为了让她看看清楚,好慎重斟酌她与九安的事情。 只听外面接着道:“其实此事容易,大局未定,只消让公子死心……” “呵,让他死心?你又不是不知他的性子!” “老奴有一计,今日陛下设宴,届时……” 那老奴许是附耳道来,两人听不真切,持盈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踩折了冬日吹来的枝杈,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 “谁?”两道声音齐齐传来。 季珣一把拉过她,将她圈入怀中,直了身子,用宽大的衣袍把她遮挡在身前,背对着两人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若非孤今日闲趣,到此一游,还不知你们竟有这般算计!” 两人闻声赶忙跪下,连头都不敢再抬:“参见太子殿下……” “孤顾念你是孤的舅父,看在娘娘的面子上,饶你一命,莫要让孤再听见这样算计九安和皇妹的话。” 她被他牢牢锁在怀中动弹不得,也无心动弹,只低眉沉思着。 “宋池。” 身后人声线极稳,充斥着上位者的矜贵。 “臣在。”宋池于十几步之外应声。 “舅父杀不得,旁边那出谋献策的老奴,便命人杖毙于大臣们的营帐前吧。”他语调丝毫未变,明明是杀伐之事,却似是在吩咐今日吃什么一般轻易,“命各府家眷亲观,以肃朝中阴邪之风。” 老奴闻言痛哭流涕,赶忙叩首:“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而后,他口中像是被塞了什么物件,堵了嘴,呜呜哝哝地被拖走了。 持盈被皇兄身上的月麟香气裹挟着,一抬眸,只看得见他轮廓分明的下颚。 “怎么,舅父还不走?是等着孤陪你一同回去观瞻杖刑吗?” “臣,臣不敢……”说着,他屁滚尿流地起身跑了。 待身后全无动静,持盈自他怀中轻轻挣脱开来。 她身上的味道与梦中自己品尝的甜梨清香一般无二,令他有些失神,倏然抽离,他猛地清醒,只得垂眸凝着她:“贺府上下,本就是龙潭虎穴,还嫁吗?”
第21章 昨夜东风(一) 她眸中动摇一瞬。 可季珣也仅仅捕捉到这一瞬,便又见她恢复了原先的淡然,浓纤如蝶翼的眼睫眨了眨,轻声道:“嫁。” 如此轻飘飘的一个字,却好似一根刺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审视着她,良久,忽地轻蔑一笑,道:“季持盈,你是这辈子嫁不出去了吗?孤真是没见过你这种上赶着去受气的女娘。” 她倏然想起上一世在北燕受的重重算计。 旁人说她受人恩养理当和亲,她便信以为真;旁人说周辞日后定有一番大前途,她便择其为婿。 他是前途无量了,可她自己落得个什么下场? 直到死过一回,她才明白何为“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自古以来,女子所有被大肆鼓吹的行为,不过都是在牺牲自我,为旁人做嫁衣罢了!可不是打着赞扬的名义,上赶着受气吗? 季珣不曾与她感同身受,不知她何故执意选个人嫁了,可她还不清楚吗? 她不过是为了躲和亲。 他却以此事来诘问自己,话还讲得这般难听。 想到这儿,她心底压着的气性翻涌而上,一贯清澈的眼底染上些愠色。 “我的婚事,与皇兄何干?” 她根本不在乎贺九安是否能与自己长长久久,她只想寻一个人品贵重之人,逃离曾经的梦魇。 逃离北燕二皇子,也逃离永远不可能得到的季珣。 倘若日后贺九安当真在家人与自己之间为难,她也不是非要赖着他,不愿和离。 季珣眯了眯眼睛,薄唇紧抿,显然也是动了怒。 “好一个与孤何干。” 他又不是不肯成全,只是希望她可以真心寻得一个珍之重之的郎婿罢了。 为了让她日后不再受皇室挟制,他甚至筹谋万全,给陛下下药。 却只换得一句“与他何干”。 “不是吗?若论血缘,殿下有那样多的妹妹,亲的,表的……真正的妹妹尚且顾不得,何故来管我?” 她扬了扬唇角,却带着些挑衅的意味。 “皇兄不觉得自己近日格外关心我吗?难不成往日里习惯享受持盈追随左右,一朝见持盈关切他人,却发觉自己早已动了心?” 她这话本就是一时气结,为了让自己不落下风,自然也没指望季珣当真。 反正现在四下无人,她正待彻底惹怒他,看他届时该如何回怼,还是恼羞成怒,治她个以下犯上。 可她万万没料到,两人间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却因她这一问,倏然沉寂缓和下来。 他努力忽视少女的视线,也努力忽视被她一语中的后泛起的情绪,深吸一口气,语气沉沉:“你我终究是一同长大的情分,同那些孤都没见过几面的妹妹不一样。孤不愿见你……日后受人欺辱。” 持盈怔在原地,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回答。 她见季珣站在自己面前,明明跟平日里一般无二的冷淡,却又好似带着不一样的热诚,连带着心猛地一跳。 “只是妹妹而已吗?” 她不由自主往前一步,把心下所想脱口而出。 “皇兄待我,只是兄妹,再无旁心吗?” “只是兄妹。”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眼眸。 “你发誓。” 他骗自己,她明明见他方才心虚了。 “持盈,别无理取闹。” 他微微仰了仰头,闭目平复心中的挣扎。 方才两人话赶着话,他险些宣之于口。 可如今并非合适的时机,他怕他届时堵不住天下攸攸。 言语间的利剑是能杀死人的。 你可愿再等一等? 我的……阿盈。 他睁开眼睛,恢复了往日平和:“孤只拿你当妹妹。” 她想从他的神色上再寻出些破绽,可她细细端详许久,却再没有下文。 罢了,不必与他纠缠。 她有些失望,只得自己默默收拾好情绪,而后惯常弯起眼睛:“既然如此,昨夜持盈为了朝堂大计,对贺家所行之事不再追究,想来皇兄定会怜惜持盈,好成全持盈的执拗心意。假使日后,妹妹受了上赶着找的苦楚,皇兄也定会为妹妹撑腰的,不是吗?” 她的话中之意很明显了。 她欲借贺秋之事,与他做一个交易—— 她缄口不言,他想法子去向陛下讨要那道指婚圣旨。 见他不语,她又补充道:“皇兄若没这样大的权力,我也可以去求见皇后娘娘。” 他垂眸看着那张如花容颜,稚涩未脱,却已隐隐透现出夺目之感。 他蓦地发现一个被他始终忽略的事实。 她是从何时开始,如此权衡利弊,如此顾全大局,又如此会利用旁人的私欲,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她在他不曾留意的角落之中,肆意生长成了一株带刺的娇艳花朵。 “不必,孤成全你。”他嗤笑一声,转过身去,还是心下不忍,侧首嘱咐道,“纵使孤今日杀鸡儆猴,可这一道旨意下来,难保他们不会再次对你设计,你要再三小心。若遇上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 他拿起她的手,往掌心处放了那夜救她时他所用过的鸣镝。 “它可以唤来东宫卫。” 说罢,他便未再停留,转身离去。 * 白日里太子殿下因她惩处了母族中人一事传遍了各营帐,因此今日她过得格外畅快,连季思虞都不曾刻意招惹。 春猎时的宴饮往往不是歌舞助兴,多是杂耍驯兽。 她一边听着陛下与臣子假惺惺地互相恭维,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身旁的小季瑾手中舞着蟹腿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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