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何止放走了他的良驹,他还放走了他两名死士,更是放走了他所爱之人。 “行得慢些,便只当看风景了。” 他说着,抬眼往江水上游望去。 她所在的,便是那个方向。 可望着望着,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江水裹着一只若有似无的黑点,在他眼前逐渐放大。 待再近些,他蓦地发现是他赠予她的那只盒子! 他的心猛地一抽。 是尚隐不曾交与她吗? 不,不会的。 他临行前分明瞧见了她的身影匿在树后,她是知道他给她留了这个盒子的。 她定是看也未看,便丢进了江中! 她若是看了,她怎么舍得? 眼见木盒离他越来越近,他来不及唤正在整装的暗卫,只得运起轻功,足尖借力一点,掠至江面上,一把捞住了盒子。 正欲上岸之时,却不知为何四肢一麻,整个人往江水中沉去。 寒凉的江水迅速将他裹挟,涌入他的五脏六腑。 他似乎再也无法呼吸了。 冷。 是彻骨的冷。 那年阿盈在涵虚池中被他派人拦截呛水时,也是这般的冷吗? 在他彻底坠入黑暗之前,他如是想。 …… 周围全是一片逼仄的黑,黑暗之中,他看见了一个抱着双膝在哭的女孩。 女孩小小软软,约摸只有两三岁的模样。 他试探唤道:“阿盈?” 女孩止了哭声,抽噎着抬起头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字?” 他没有说话,只因他看见她身后喝得烂醉的生父,正欲朝她泼下一坛酒。 他想伸手去捞她,却没想到捞了个空。 眼前的画面飞速旋转,来到了他熟悉的皇宫之中。 可他不是他,他的眼前依然是那个女孩。 他的周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可那些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却带着他不曾见过的恶意。 “小小年纪一副狐媚模样,见人就笑,长大了也不知会勾引谁……” “那样的父母……又生得出怎样的孩子?哈哈……” “是贵妃带入宫中的又如何?以为麻雀飞上枝头就会变凤凰了吗?” “陛下同意她入宫来,本就是来为他的亲女儿挡灾的!” …… 他们畏惧他,自然不会如此待他。 可这样的恶言,她居然从小便知道吗? 他回想起曾经不得已而为之的冷漠,才知道彼时他以为待她的好,于她而言,无疑是再一次的伤害—— 深宫之中,她伸手向他取暖,他却无情与她割席。 他亲眼目睹着原本活泼外向的小姑娘,如何一步步迎着旁人的审视往前行走,逐渐褪去年幼的稚嫩,出落成少女的身段,亦渐渐变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在这个深宫之中吃罪于旁人,又宛如金丝雀一般,被困在华丽的囚笼里,渐渐变得绝望。 最后的画面,是她日复一日地将自己锁在宫里的日子。 她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一坐便是一整日,像一只垂死的蝶,连蝶翼都不愿再翕动一分。 与他在北境见着的简直判若两人。 他这才后知后觉,最后在宫中的那段时日,他好像许久都不曾见她。 那时他何尝不是在逃避? 她说不愿看见他,他便任由她自己日日夜夜地待在寝殿之中。 他觉得他有难以言说的苦衷,可她却对他的一切毫不知情。 他觉得待他登基后一切便可迎刃而解,可她要的,从来不是皇后的尊荣。 他爱她。 他却不会爱她。 他的心底升起一阵剧痛,继而一寸寸在身体里蔓延四散,直至四肢百骸,疼得他呕出一口血来。 “陛下,陛下……” 他自口中呛出一口带血的江水,在一声一声的急唤中幽幽转醒。 入眼是满目急切的宋池和稍稍颠簸的马车,而他正躺在其中。 他为何会昏迷? 那只盒子! 他忙垂眼去看自己的手,见木盒仍牢牢抓在自己掌中,稍稍安心些许。 “究竟是何物,值得陛下以命相搏?您身中剧毒,本封了经脉,暂避毒素,却偏偏运功,以致毒发,若臣带着方太医再来晚些,后果不堪设想!” 他有些恍惚,良久,安抚道:“如今不是没事了吗?” 他撑着想起身,却发现使不上力道。 方太医摇摇头道:“陛下还是安心歇息罢,您体内的毒四散,我只得封了您的七经八脉,起先您会没有力气,过段时日便生活无碍,只是一身武艺,万不可再用,待毒素彻底清除才行。” 他的眸光黯了黯。 “要多久?” 方太医瞪他一眼。 “少则一年,多则不知!” “一年?”闻言,季珣面上露出急切之意,“那朕的计划岂非要拖得更久?” 一旁的宋池踌躇道:“陛下,自打您即位起,臣总觉得您好像在急于完成些什么……就好像是……谁曾交与您的任务。” 他闻言有些恍然。 是任务吗? 是的吧,只不过,是上一世的他,交与他的任务。 如何一步一步蚕食周辞的势力,又如何一步一步引他与大皇子自相残杀。 届时他好坐收渔翁之利,挥兵北上,踏平皇都。 可若是往后拖上一年,便又少了一年能与阿盈相处的时光。 他闭了闭目,抬指揉了揉眉心。 “何时归京?” “换了马车,要慢些,大概七日后。”
第81章 相思语疏(一) 暑热渐退, 宸国的京城终于落了今年的第一场秋雨。 这雨连绵数日,阴云雨丝给宫阙的金瓦渡上一层灰蒙色调,终至放晴这日, 季珣立在东宫阙台上俯瞰, 见一袭青衫影自和煦日光中踱步而来, 抬头望他,弯了弯唇角。 “陛下近日龙体可安?” 季珣回之一笑,自阶上缓缓走下。 “不安, 所以,朝上政事还需多劳烦贺卿。” 他语气虽淡, 可贺九安一眼便看得出他精神尚好。 龙体不安? 分明是推诿的借口。 他该不会又想离京罢? 贺九安揣摩不透帝王心思, 微微叹了口气, 与他并肩往东宫深处走。 “算起来, 已是许多年没再与陛下约见东宫,怎地今日忽想起召臣来此?莫不是……陛下又想起了从前?” 提起从前, 季珣的目光稍凝。 贺九安笑道:“臣听小殿下提起, 陛下自北境回来的路上落水毒发,可其中因由, 却是一只飘在江中的檀木盒子。哈……陛下竟为一只木盒做到此等地步, 可见此去北燕, 定是遇见了故人。” 被他一语道破,季珣哂然一笑:“可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除了她,还有谁能让你这般不顾自己安危。”贺九安说着, 侧首打量身旁人一眼, “不过……看陛下的神色, 你们大抵是谈崩了罢。” 贺九安的神情逐渐认真起来。 “恕臣多言,陛下当初明明与她有那样久的时光, 甚至还为她觅了个极好的身份……若您好好珍惜,何至于此?” 季珣不说话了,敛着眉目沉思,“朕素来珍惜她,朕……” 话没说完,便被贺九安打断道:“陛下口中的珍惜,难不成是扮做另一个人去提点她,帮助她,体贴她吗?她本就活得小心,自幼格外缺乏关怀,又哪里逃得脱这样的温柔陷阱?那些时日,她定是在德行与真心之间反复纠结,受了不少折磨。” 季珣若有所思地瞧了他一眼。 “所以,自她大婚后,你几乎不再见她,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九安是怕她陷在他过去的温柔里走不出来,才会刻意疏远她,与她保持距离吗? “无论她与何人在一起,余生安乐便好。” 贺九安自唇角牵出一个释然的笑容,却掩不住眼底的不舍。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陛下。” 她此生既已再不可能成为他的妻子,那么,也就不必再因他徒添伤怀。 所以,他颇有分寸地离她远了些。 季珣曾暗自琢磨过贺九安的心思,他想过他知难而退,想过他知道权势压人,想过他明白他的性子,可今日一叙,方才知晓他的细腻。 九安对阿盈的理解与尊重,是他至今都不曾彻底领悟的。 日头渐盛,季珣抬起手来意欲遮挡,阳光却仍自指缝中漏了进来。 他的眼睛微眯了一下。 “你随朕来一个地方罢。” 他率先迈开步子,贺九安紧随其后,竟跟着他来到了一处四季如春烟雾缭绕的暖池。 他有些讶异,跟着季珣继续往里走,拨云散雾后,他竟看见了一群纷飞的蝴蝶。 东宫竟还有这样的地方? 他见季珣抬手拢了一只蝶,而后转过身来,与他四目相对,问道:“九安,你知道蝴蝶该如何破茧吗?” 贺九安没料到他忽然问他这样没头没脑的话。 他还未来得及回答,却听季珣接着道: “它要在茧里蛰伏数日,不吃不喝也不动,只待长得足够大时,才会挤裂蛹壳,继而将整个身子挣扎出来。” “刚破茧时,它的身体皱皱软软,极易受到伤害,哪怕是一点毫无遮蔽的风雨,也足矣要了它的性命。” “故而它会寻一个地方,倒挂起来,直至双翅成型、硬化,才能展翅成蝶。” 他抬手将那只蝶放了出去。 蝴蝶扇动几下蝶翼,绕他翩跹数圈,又轻飘飘地飞远了。 贺九安立在他身后,望向他的眸光里有些悲悯,似是知晓了他的言下之意。 蝴蝶蛰伏于茧中,正如公主围困在宫里。 先前是他想得简单,原来,季珣以另一层身份见她,不是自己先前所言,为了惹她欢喜。 而是想来当那个教她破茧之人。 “朕从前觉得,不过是蝴蝶而已。死了,再捕,再养,就是了。” 季珣站在原处,身影莫名有些寂寥。 “可每只蝶都不同,死去的再不会活过来。” “直到朕有一日闲来无事,亲眼见了一只蝴蝶破茧的过程,才决心要好生学着如何养蝶。” 他说着,唇角含着一丝缱绻的笑。 “但那是朕还是太子时的消遣。” 季珣一转音色,眸色见沉,似是回忆起了从前。 “可如今,朕是帝王,帝王该豢养的不是蝴蝶,或许是凤凰。无论如何强求,蝴蝶终究无法变成凤凰。” “所以,朕决心放它们自由。” 贺九安看着他缓缓走至墙边,而后拉下了一根绳结,几声机关作响,暖池的天窗缓缓开了。 因着刚入秋不久,天尚和暖,蝴蝶并未在暖池过多留恋,仍扑棱着蝶翼飞向了湛蓝无云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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