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都能看清之事,老谋深算的大宰如何会看不清? “反之,若是现在就派人送王姬回府,大宰爱女如命,见她满脸疹子,身体虚弱,哪怕中毒不深,十有八九也会迁怒旁人。” 包括但不限于王姬婉视如亲姊的晋国夫人。 如此才是让皇父与晋侯生隙最有效的法子。 春月西落,窗外竹影幽动。 听懂她的言外之意,周王眸光忽闪,忖度片刻,又倏地移开目光,颔首道:“朕答应你。” 姒云敛袂起身,一边福身,一边状若无意道:“大王,云儿见两位姐姐的宫里芳菲满庭,实在羡慕。正巧王后要替晋夫人宫中置办花草,若是方便,能否让姐姐也给褒宫……” “不可!”话没说完,周天子冷声开口。 姒云眸光一颤:“只三两株……” “不可!” 周王再次打断,后知后觉自己的冷淡与突兀,拂袖走出两步,又转过身,凝望她许久,软下声道:“朕是说,她宫里的花妖冶有余,清雅不足。云儿气质出尘,与之不相衬。云儿若实在是想找些花花草草点缀,明日朕让人送两株兰草来,可好?” 烛晕里的人眸光忽闪。 如她所料,宫里只花事之人不止申后一人,今日迁怒于她,又罚她重置晋宫花草,怕也并非周王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 ——帝后本同心。 想起彼时申后云淡风轻的神情,姒云心头一沉。 新君的夺权之路险之又险,破坏权臣联盟是一方面,培养自己的亲信是另一面。 纵观今日之朝堂,三朝元老召、尹二公已经年迈,伯士远征未归,虢石父不成气候……拥护新君,又能让新君重用之人还剩下谁? 姒云对西周史所知不多,能叫出名号之人,怕也只剩下申侯与郑公友。 此前是她提议由申侯代表大周与犬戎谈判,申侯也是因为此事立功被拜为了上卿。 谁是朝堂新贵,一目了然。 多年之后的申侯或许会成为下一个晋侯,可在新君式微的当下,申氏是为数不多能让周天子仰仗之人。 姒云无声轻叹。 此等利害干系在前,申后开口让她帮忙备一道菜,周王如何会不答应? “云儿不喜兰草?”见她脸上时阴时晴,却不应声,周王蹙起眉头。 姒云回过神,摇摇头,轻道:“大王多虑,云儿只是在想,伯士大人劳苦功高,接风宴的菜需得好好准备才是。” 周王凝眉不语。
第18章 月下呢喃言犹在耳,此后半月,姒云几乎住在了桃林小屋,晨起除虫拔草,灌溉菜畦,记录菜苗长势,剩下时间都在琢磨接风宴的菜色。 姒洛几人偶尔来相帮,也将宫里宫外的消息一并带来。 今日说,伯士大人归期已定,接风宴的流程和菜色已确定大半,只等姒云这一道。 明日说,大宰府已向许国公府下聘,两家子女或将于秋后成婚。 第三日又说,卫国公长子形貌昳丽,肤若凝脂不输女子。随国公子已在路上,不日将入镐京…… 林间桃花纷落。 又一日午后,姒云正对着一屋子的大白菜长吁短叹,忽听门外传来姒洛和齐叔的声音。 “阿洛姑娘,这些是?” “齐叔,帮我敲门。” “好嘞!”“叩叩叩——” “夫人,洛姑娘来了。” 姒云早放下手里的大白菜,一把转身门,一大捧五颜六色的丝绸云帛倏然映入眼帘。 “夫人?”姒洛的声音被埋着布料里,整个人走得摇摇晃晃。 “阿洛?这是作甚?”姒云连忙搬开桌上的大白菜,让她放下手里的步,而后一边去灶台给她倒茶,一边不解道,“哪来的料子,搬来桃林作甚?” “夫人两耳不闻窗外事。” 姒洛扔下布料,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接过姒云递来的茶,正要开口,抬眼看见桌上桌下的大白菜,神情一怔,不解道:“夫人,哪里来的菘菜?怎么这么多?” “自然是为伯士大人的接风宴。” 姒云抱起一颗大白菜,又走到灶边拿起一把西瓜刀大小的匕首,笑道:“将菘菜雕刻成花,阿洛以为如何?” “雕刻成花?”姒洛眨眨眼,“夫人,千般花样,菘菜毕竟是菘菜。用菘菜来招待大王和朝臣,会否太显寒碜了些?” “寒碜?”姒云莞尔,心道,你可不知,历经千年岁月,菘菜依旧是上得了国宴的名菜。 见姒云盯着菘菜左右来回比划,手上刻出了红印也不知,姒洛蹙起眉头,关切道:“夫人,若要精雕细刻,这刀会不会太大了些?用着可还趁手?” 姒云长叹一声,一边放下菘菜,一边摇头道:“是大了些,可木兰已帮我寻遍褒宫上下,实在没有更趁手的刀器。” 姒洛眨眨眼:“夫人可问过大王?” “大王?”姒云莫名,“问他什么?” “夫人有所不知,镐京城北有一座铜炉坊,专为大王烧制礼器之用。若是寻常刀具不趁手,夫人不如问问大王,看能不能做一套趁手的出来。” “当真?”姒云两眼放光。 御用铜窑代表了这个时代炼制工艺的最高级别,若有人能铸造出她想要的刀具,非御窑不可。 她弯下眉眼:“正巧后院的荠菜已长成一茬,晚些时候给他做道点心送去。” 姒洛颔首:“阿洛来给夫人打下手。” “阿洛,”抬眼瞧见桌上的布料,姒云想起她还没问对方,“这些布料是?” “夫人心里只有桃林小院,只有八畦野菜,一点不知外头热闹。”姒洛搁下茶杯,假意嗔怪。 “热闹?”姒云扑哧笑出声,“何事敢惊动洛姐姐大驾?” 姒洛眼神幽怨:“夫人可知这次接风宴,宫里会来多少名门贵女?” “依照阿沣那日告知的数目,五六十总是有的。” “正是如此!”姒洛重重颔首,语速飞快道,“听子季说,西市街上一共一十八家胭脂水粉的铺子,昨日皆已售罄,成衣花坊也被踏平了门槛,一众名门贵女铆足了劲,都想在伯士大人归城这日一展风采。” 姒云会意,从桌上拎起一块大红色锦绸,一边抖,一边笑得声音发颤:“是以你遍寻库房,找出这些料子,是想替我量体裁衣,赶两身新衣出来?” “夫人!”姒洛拉住她双手,看着她的眼睛,正色道,“阿洛明白,夫人不似寻常女御,不求大王之心。可是,”她眉心微蹙,神色为难道,“夫人毕竟不同于申后和晋夫人,他两人都有母族帮衬,而褒国……不为其他,只为之后在这宫里的日子顺遂久长,夫人,总要做些什么才是。” 姒云的眸光陡然一黯。 顺遂久长?她当真以为挣得脸面、得他偏宠便能顺遂久长? 她敛下眸光,手上随意挑拣着布料,脸上似忽而掠过几丝漫不经心:“接风宴众卉竞艳,我何德何能,要与牡丹争国色?” 俄顷,她从一众姹紫嫣红的最下方找出一匹水墨洇染若浅缥的轻薄料子,撑开在桌上,垂眸许久,转身朝她道:“就这匹,衣摆过膝遮住履面,落地部分绣上莲叶。如果花样不知怎么绣,我晚些时候画给你。” “莲叶?”姒洛看向桌上那平平无奇的秘色锦,眉头霎时拧作一团,“夫人,只绣莲叶,不作菡萏?” 姒云黛眉挑眉,挑挑拣拣又许久,找起一段粉白相间的绢带,递给她道:“剪成发带。” 姒洛:“……诺。” 天时不早,姒云将姒洛支回褒宫,自己拿起菜篮,绕道菜畦挑拣起新鲜长成的野荠。 上回做桃花糕还留下些面粉,今儿个早上又送来了新鲜的鸡蛋,有这些原料在,做成荠菜饺子最合适不过。 姒云一边挑拣荠菜,一边心下琢磨,荠菜一年两季,最适合推行于粮食短缺的三川地区。 她的试验田成效显著,现如今已能看出,畦阔两掌,沟深两掌,每两日灌溉一次的地里,荠菜的长势要明显优于另两块地。 若是有时间,除了刀具,她还能和周王讨论讨论推广菜畦之事。 回过神时,篮里已是绿汪汪一片。 姒云步履轻盈走到流水边,将篮子里的菜连根洗净,回到桃林小屋,烧好热水,焯净放凉,而后取出面粉,和馅、揉面、包饺子、烧热水…… 热腾腾的饺子出锅时,日头已西倾,连片桃林绕晚风袅袅如云霞。 姒云提起食盒,怀着从未有过的、恍如农民伯伯秋后丰收的喜悦,快步往乾和殿方向赶去。 ** “……又当何如?” 御书房门口,远远看见子澧候在门边,姒云加快步子,正要开口,忽见对方拼命挥手示意她噤声。 “大宰有何高见?” 门里传出哐的一声响,一卷竹简被人重重摔在了案上。 “大王,法古无过,循礼无邪。” 一墙之隔,大宰皇父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仿似怀揣事不关己的坦然。 姒云一时进退两难,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吱呀一声响,房门被推开,皇父拂袖在后,施施然走了出来。 姒云连忙退至一旁。 “褒夫人。”眼前倏地一暗,却是素无交集的皇父不知为何在她身前停下了脚步。 姒云连忙福身:“妾身见过大宰。” 垂睨片刻,皇父不慌不忙敛起衣袖,慈声道:“小女在宫中时多蒙夫人照拂,老夫感激不尽。” 许久不闻皇父婉的消息,姒云正挂念,闻言陡然抬起头,关切道:“大人恕妾身冒昧,不知王姬的身子可还安好?” “安然无恙。”皇父眼里若有浮光一闪即逝,“夫人若是得空,可随时来府上探望,小女亦惦念夫人的很,时常念叨夫人做的桃花糕。” 府上?不知他言下何意,姒云连忙垂下目光:“妾身惶恐。” 皇父眼里噙着笑意,忽地大笑三声,拂袖而去。 这是哪一出?姒云正瞪着他的背影出神,另侧的子澧小声提醒:“夫人,大王该等急了。” 姒云回过神,朝他轻一致意,提起食盒,快步迈过门槛。 “云儿见过大王。” 时已近黄昏。许是议事耽搁,书房里外还没点灯。 夕阳余晖透过西窗,在书案上投落下一线昏黄,分明已辨不清字迹,周王依旧执着书简,一动不动。 久不闻声响,姒云下意识抬起头。 余晖里的剪影如琢如磨,只不知为何,昏黄落在那人身上,倏地多出几丝不明情由的凄清与孤独,仿似与周遭暖融格格不入。 想起方才在门外听见的只言片语,姒云忍不住心头打鼓。莫不是为国事烦忧?还是为皇父的步步紧逼而愁眉不展? “大王,”稍作思忖,她拎起食盒,一边走向桌边,一边柔声道,“云儿亲手做的元宝,现下还温着,大王可要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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