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风?方才那人竟是公子风?” “素闻他自小体弱,而今看来,传言怕是不实……” “……” 姒云静坐殿内不动,左右议论此起彼伏,听见愈多赞叹,一双眸子愈是湛亮。 “平身。” 周王若无其事瞟过姒云所在,而后朝公子风轻一颔首,徐徐道:“风飞云扬,士守四方。公子风剑艺无双,实乃吾辈楷模。” “臣惶恐!”公子风躬身作揖。 “卫国公可还安好?” “劳大王挂念,”公子风不卑不亢,沉声道,“家父身体康健,卫国上下安平如常。” 周王再次看向姒云,对方的目光依旧落在公子风身上,炯炯若有神。 他收回目光,右手微微曲起,轻叩扶手许久,看向堂下人道:“公子风风华绝代,来日卫国交到你手上,朕很放心。” 如同碎石落湖心,堂下议论声纷纷四起。 公子风动作一顿,下意识垂眸看向姒云方向,瞥见瑶琴的刹那,又陡然回神,叩首道:“臣叩谢大王厚爱!” “平身。” 礼官挥动拂尘,公子风应声退下。 嗡嗡营营霎时四起,朝臣诸侯正欲开始新一轮的推杯换盏,堂下弦音又起。 众人后知后觉,一袭雍容的褒夫人依旧端坐在堂下,没有站起身。 殿内再次响起搁盏落杯声。正当朝臣们以为这又会是一曲别无新意的丝音独奏,安坐许久的乐人忽然齐齐起身。 左边管起,右边弦和,前方钟鼓方落,后方萧瑟齐鸣……曲调既不同于礼乐,又并非颂乐,却比颂乐更扣人心弦。 左右正面面相觑,又一席帷幕倏而落下。 渔舟唱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以祥云缭绕里的绛珠仙草和在旁浇灌的神瑛侍者。 “这是?”堂上人引颈翘首,满目惊奇。 正不解其意,又一幕徐徐落下。 衣饰与绛珠仙草同色的小女子出现在雕梁画栋的府邸中,面容与神瑛侍者无异的小公子绕过长辈,正与小女子作揖见礼。 弦音愈发柔绵而缱绻。 第三幕,时至春光烂漫时,面容娴静的小女子正漫步桃林间。小公子身后藏着一本形状奇诡的书,探向小女子,欲与她同坐同读。 也不知是为便于旁人理解,还是勾画帷幕之人藏了什么私心,宫中人一眼明辨,那帷幕上的桃林分明与后花园里的桃林小院无异。 此起彼伏的赞叹声里,九阶之上倏而投落下一道意味不明的目光,既沉且暗,如同乌云压城,风雨欲来。 十数种乐器齐奏之时,第四幕徐徐落下。 庭间若有黄叶缱绻,一轮圆月高挂彩云间。小公子小女子为首的府中众人正齐聚廊下,赏月吃酒,品菊吃蟹。 ——一派尘世圆满,怡然安乐之景。 尘世轮转几多时,经年之后,回想起此时,姒云时常自问,是否从头脑风暴伊始,她就不该选择「枉凝眉」作为贺寿之曲? 被「红楼梦的旋律响彻西周上空」的画面冲昏头脑,她不曾细思此首曲子,或者说《红楼梦》这个故事本身是否适合周天子的生辰宴。 虽将最终的画面定格在了看似圆满的中秋夜,可中秋于红楼又岂止圆满一层意味? 彼时的她太过沉浸在自以为的尘世安稳里,忘了此间皆虚妄,忘了“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如此通俗而浅显的道理。 回归当下。满堂喝彩声里,姒云款款起身,同周王与申后见过礼,又施施然落座回周王身旁。 许是堂上灯火太过明亮之故,周王的眼神显得有些黯,笑容似乎有些牵强。 姒云浅眸轻颤,朝向周王道:“云儿的生辰礼,大王不喜欢?” 周王拉起她的手,轻抚过她手上还没能痊愈的细碎伤口,目光黯淡,语若呢喃:“闭门不见那几日,都是在忙活这些活计?’渔舟唱晚’那些梧桐叶,都是你一叶叶缝上去的?” 姒云眨眨眼:“大王可还喜欢?” 四目相对,周王眼里若有星河横淌。 如此心意,谁人能不喜欢? “朕……” “「丰年有庆」——” 周王刚要开口,几步之遥,礼官的声音骤然响起。周王面色一沉,倏地垂下眼帘。 殿门被推开,晚风挟灯火席卷而入。整齐划一的行进声响彻殿中上下,朝臣百官齐齐回过头看。 “嘿——呦——”“嘿——呦——” 九行九列八十一名舞人扮作庶人模样,背篓躬腰,踏着节拍迈过门槛,一步步近前来。 这是在模仿庶人上田的场景? 姒云正不解其意,御案之下,她没能全然收回的手被周王轻轻握住,不等她反应,握着她的力道忽而加重。 姒云偏头看向身侧,见周王的神色依稀如常,按下心头莫名的不安,垂目看向堂下。 舞人们的演绎十分生动,春种夏长已过,秋收时节来临,“庶人”们解下腰间形同镰刀的农具,“收割”起满地垂首的黍麦。 分明空无一物,堂下一众舞人的信念感比之后世戏子有过之而无不足,一握一割,一收一束,又一捆黍麦收割妥当。 姒云莞尔,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听一道劲风声扫过堂下,殿内变故突生。 “庶人”起身庆丰时,前方的“水牛”本该维持原本俯首耕种的模样,只不知为何,其中一名扮作水牛的舞者不问因由,突然站了起来。 姒云下意识抬眸。 正中那名舞者四肢颀长,浑身精瘦,上半张脸为水牛面具所遮,下半张脸陈年旧疤遍布。 她本不该认识这样一号人物。 目光交汇,姒云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响,嚣嚣五色倏而溃退,心跳仿似错漏了一拍。 子月?因为许姜和周王的生辰宴,她已许久不曾想起子月其人。 今日周王生辰宴,殷商后人如何能混进宫中?还有他的脸,为何会受这么重的伤? 她下意识松开周王的手,没来得及抽出,又被对方一把握住。 她茫然转过头。 满堂流光溢彩,没来得及看清十二旒下周王的神色,堂下骤然响起一片倒吸凉气声。 “水牛”高举起背上镰刀,势同流风回雪,直奔九阶之上。 “昏君!” 惊呼声此起彼伏,姒云依稀只眨了一下眼,身形如练的子月已奔至跟前,一脚踹翻御案,高举起手里刀。 “不要!” 灯火掠过刀身而成的冷芒刺入眸中,姒云双瞳骤缩,脑中一片空白。 回过神时,她已挣脱开周王的手,展开双臂,挡在他面前。 “让开!” 子月呼吸发颤,刀锋抵至她颈侧,又硬生生收回,瞳中怒意滔天,似恨不能将她洞穿。 “子月,”一滴冷汗坠落鬓边,余光里若有光影缭乱。 姒云下意识抬眸,而后才看清,堂下“庶人”早已列队成阵,手上的道具成了武器,脸上满满皆是视死如归的凛然。 破釜沉舟四字跃入脑海,姒云的心猛地一沉,张开的双臂不自禁发颤。 没等她厘清脑中思绪,却听“锵”的一声,子月手里的刀被另一柄三尺长剑抵住,金石相击声炸裂在耳际,耳中霎时一片嗡鸣。 “嗡——” 她在挥之不去的嗡鸣声里仰起头,看见本不该在此地,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嬴子叔,心下愈发茫然。 不只如此,原本散坐于殿内,那一张张她不曾见过的陌生脸孔忽然抽刀拔剑,纷纷站起身。 虢公鼓行至众人面前,大手一挥,殿内众人有条不紊列出成形,织成天罗地网,围向堂下不请自来的殷商旧人。 再看左右诸侯与朝臣,或有序撤退,或安坐不动,无一人惊骇或慌张。 姒云的眸子重重一颤。 他们早知今夜有刺客入内?今夜的一切只是一场戏? 想法没能成形,咫尺之地的子月同时发现形势之陡转,动作一顿,目光倏地一凛。 “走!” 劲风拂过耳畔,没能听懂他言下之意,姒云的双脚已经离地,整个人被他提到半空,直奔堂下。 那把冷森森的长刀正抵在她颈侧,一个不小心便能见血封喉。 堂下众人纷纷后撤,子月去势不减,直至被虎贲包围的殷商旧人中间。 “月哥!”“哥,她?”“……” 失了平稳的吐息拂过耳畔,看清刀身上映出的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姒云眸光忽闪,脸色倏而煞白。 某个自子月出现就萦绕在心头,因灯火映照而愈发分明的念头压在她心上,不敢相信,又容不得她不信。 “周王,褒夫人是死是活,只在你一念间。” 耳畔传来子月近乎癫狂的怒斥声,脖颈长刀沁出渗人凉意,透过肌肤,直逼心口。 姒云不得不抬起头,举目看向灯火通明的堂上。看清阶上情形,她错觉自己的心仿似被人一揪,目光重重一颤。 案后之人目光垂敛,正慢条斯理整理彼时因她挡在身前而褶皱的外衣,清清冷冷,遗世独立,似乎对此间事满心倦怠。 一如他两人相识的最初。 一人高高在上,一人低落尘埃。周天子和殷商孤女,中有绝涧,云泥两端。 若眼前才是周天子的真面目,她倾慕之人是谁?与她互许白首之人又是谁?
第62章 曲终人散 “褒夫人?” 姒云正思绪翻涌厘不出头绪,嬴子叔收剑回鞘,淡淡觑她一眼,忽然道:“洛邑城中闲梦楼,十里长街绿水边,有个摇摇欲坠的茅草屋,有人唤其为水榭。”他似若无其事瞟了一眼子月,又道,“对了,水榭的窗上还有几个活灵活现的桃木雕。” 耳畔传来倒抽凉气声,姒云同时抬起头。 他在说什么? 那茅草屋分明只她、子月和子方三人知晓,嬴子叔怎会清楚里面的陈设? 彼时在洛邑,他一直跟在她和子方身后?所以召子季才会放心随许姜离去,留她和子方在人生地不熟的洛邑大街? 姒云的眼睛霎时浑圆,目光在嬴子叔和周王脸上不停来回。 想开口,又忍不住自嘲。 其实又有何惊讶,不过是证实了她方才就知晓,只不敢相信的猜测而已——周王一早知道她殷商旧人的身份,且以此为契,设下了今日之局。 既如此,那些她信以为真的耳鬓厮磨,花前月下,几分为真,几分为今日? “是你?!” 子月破了音的怒斥陡然响起,姒云心下一骇,下意识转过身。 “是你跟在云儿身后,发现了我们的藏身之处?那几个兄弟的命,还有我的脸,都是你!” 姒云心里一空,垂着身侧的手陡然握紧,眼里满溢出不可置信。 此话何意? 洛邑之后,子月再不曾让人传话,不是因为路遥地偏,而是藏身之地被发现,殷商旧人受了重创?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86 首页 上一页 56 57 58 59 60 6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