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怀卿听这人语气很急,没来得及把簪子取下,就跟着他向府外而去。 “是个青楼女子,说是江公子蒙难,请您去平康坊一趟。”小厮解释。 江公子?江蓠? 陆怀卿没想到又会是这人……她来长安以后,不知道帮了这个江蓠几次了。 前世江蓠作为傅葭临的心腹太监,在皇宫里对她很是关照,在她和傅葭临闹崩后也从未克扣过她什么。 但这些恩情,陆怀卿这几次相助,早就算是还干净了。 她知道为了漠北,就不该多管闲事,再去掺和这些大燕人的恩恩怨怨。 可是…… 陆怀卿闭了闭眼,下定决心,给那乞儿塞了一粒碎银:“带路!” 前世阿娜就说她的性子太过良善会吃亏,但陆怀卿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 别说是和她认识的江蓠,就算是不认识的人,她也会尽力去帮的。 陆怀卿心里也很是紧张。 江蓠得罪了崔遐,那今日的事,是不是也会是崔遐挑起的呢? 她不想在长安树敌,但眼下这个敌人又不得不树。 “公主不进去吗?”带路的乞儿问道。 陆怀卿望着乐坊的牌子踟蹰,最终下定决心,却有个人挡在她身前。 傅葭临不知何时来的,他望向她满眼疑惑:“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呢?” 江蓠死不死,江蓠的师姐死不死,跟陆怀卿有什么关系,她究竟为何要屡屡救一个不相干的人? “不是多管闲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们大燕人不也这么说吗?”陆怀卿道。 傅葭临还是不理解她的意图,但他没有再阻拦陆怀卿,只是跟在她身边。 两人刚进乐坊就看到江蓠从二楼的楼梯滚了下来,陆怀卿连忙跑到江蓠的身边。 “喂,酸儒生,你还好吗?”陆怀卿摇了摇像是昏死过去的江蓠。 血水顺着江蓠白净的额头滚落,他那平日里虽然老旧但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的长衫,此刻沾满尘土,看起来狼狈至极。 陆怀卿用手帕帮他捂着伤口,却听到一个男声:“不是很傲吗?” “我告诉你,有我们崔家在一天,你就永远别想参加科举!”崔遐站在二楼的雅间窗前,像俯视蝼蚁般看着江蓠。 大概是隔了太远,他也没看清陆怀卿和傅葭临两人。 “崔遐,你不许动我师姐……”江蓠挣扎着仰起头。 陆怀卿这才发现江蓠的嘴里也在淌血,他受的伤太重,以至于说话都像是用尽了全力。 “你最好杀了我,不然……我迟早会让你生不如死。”江蓠微微笑着。 少年本来清澈又爱笑的杏眼,在此刻被阴郁、不甘、憎恶填满,像一只被逼至绝境亮出爪牙的猛兽。 眼前的江蓠,和陆怀卿记忆里那个阴沉的九千岁江德忠逐渐重合。 或许……前世想做圣人的少年,也是被长安这些所谓的权贵们,一点点剥离傲骨和清明。 最后,酸儒生成了他自己都厌恶的蝇营狗苟之辈。 “崔……”陆怀卿起身想和崔遐打一架,傅葭临却挡在了她身前。 那个不让她多管闲事的人,在此刻抬头向二楼望去:“崔遐,你说什么?” 楼上的崔遐脸色大变,像是完全没想到傅葭临会来。 “我没听清,你再说一次。”傅葭临面色平静。 姗姗来迟的王垠安听到傅葭临的话,忍不住“啧”了一声。 说不多管闲事,结果为了陆怀卿还不是管了。 傅葭临还真是……真会自欺欺人。
第三十五章 陆怀卿前世就觉得江德忠这人很复杂。 和王垠安坏得令人发指不同, 江德忠是有底线的,他也没有像王垠安那样干尽了有损阴德的事。 作为大燕最有权势的宦官,他会吩咐人不要苛待先帝无子的妃嫔, 也会在夏日给每个宫殿的侍女太监们送绿豆汤。 可一旦有人威胁到他的权力, 或者他有了更好的往上爬的机会。 江德忠就会立刻背主而去、择木而栖,去攀更高的高枝。 而现在的十六的江蓠, 撑起全身力气,紧紧攥住陆怀卿的手:“陆娘子, 救救我师姐!救救她!求求您大发慈悲……来生江蓠结草衔环,也会来报您大恩。” “你师姐是谁?她在哪里?”陆怀卿问。 “他们说,我师姐江心月在虞朝史里写了悖逆之言, 将我师姐抓进天牢拷打!”提到师姐江心月, 江蓠的神情变得激动起来。 “表哥,不要听这人胡言乱语!”崔遐匆匆忙忙跑到了楼下,向傅葭临自证清白。 他指着江蓠道:“江心月注记时,拿前朝文宣帝兵变之事, 暗讽十几年前元嘉兵变!这种大罪, 谁敢陷害她?” 元嘉兵变? 陆怀卿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这崔遐还真敢编罪名,“元嘉兵变”就和前世傅葭临的及冠礼一样,都是天下人讳莫如深的事。 傅葭临在及冠礼鸩杀皇兄,手刃父皇,而傅葭临的父皇也是在元嘉三年于雍州起兵,夺了当时太子的皇位。 以至于,陆怀卿前世一直都怀疑,他们傅家是有什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传统。 “表哥, 江蓠这样的不忠之人的师弟参与科举,岂不是令人不放心?”崔遐道。 傅葭临听到这话, 也没有自乱阵脚:“能不能参加科举,父皇说了才作数。” 陆怀卿明白傅葭临这是在给崔遐扣帽子。 崔家权势滔天,又素来张扬,还是皇后母家,坊间早有传言崔家迟早如前朝般架空皇帝。 但传言终究是传言,此时的崔家根本不可能恢复前朝的荣光。 傅葭临的话只会让崔遐害怕。 “表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但那江心月确有不臣之心!”崔遐道。 陆怀卿正欲争辩,却被傅葭临拽住了手:“先送他去医治。” 江蓠刚才被崔遐一脚踢下了二楼,又吊着口气说了这么久的话,已经昏死过去。 “对!”陆怀卿伸手想去扶江蓠,却没想到傅葭临先一步和王垠安将他扶了起来。 等他们几人离开后,崔遐身边早已被吓得脸色苍白的人,才颤抖着开口:“崔公子,这、这五殿下怎的会来啊?” “我怎么知道!”崔遐气急败坏。 这个傅葭临不是最不多管闲事的吗?谁知道他今日来是为了什么! 崔遐:“不用怕。” 且不说真出了事有崔家给他兜底,就说那傅葭临…… 崔遐这些日子确实按约定没找她麻烦,这次是那个蛮夷女自己要撞上来的,怎么都怪不到他身上。 他愤愤地将一桌圆桌踢翻。 也不知道傅葭临那种冷血的怪物,怎的会同这个爱管闲事的番邦女有牵扯。 - “忍忍。”傅葭临用帕子堵住江蓠的嘴。 陆怀卿看到忍不住道:“你要不下手轻点?” 傅葭临在给江蓠接他摔断的腿,听到她的话下手也没有收着力。 傅葭临盯着江蓠血肉模糊的腿,替他接骨时,听到江蓠的闷哼声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陆怀卿在旁边忍不住担忧:“这真能行吗?” “你就别操心啦!他以前在烟……还当杀手的时候,受伤了都得自己处理。”王垠安差点说漏了嘴,不过他反应还算快,没让陆怀卿察觉到不对。 王垠安道:“大夫还没来,要是现在不把这酸儒生的腿接上,将来他怕是得成瘸子。” 瘸子? 陆怀卿想起初见江蓠时,他一板一眼的那些“君子”举止。 前世的江蓠没能在上京途中遇到他们,他会不会也是在长安因为才华外露,不知不觉间就得罪了权贵。 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弄死一个寒门学子,就像捏死一只蚂蚁般简单。 前世,人人都说,九千岁江德忠为了权势,自愿净身为奴…… 不会有人知道,年少时的江蓠,比谁都更想做个好人。 或许,做宦官只是他那时唯一还剩的一条路。 “好了。”傅葭临将帕子从江蓠口中取出。 已经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的大夫,急忙进去给江蓠治内伤。 傅葭临看到陆怀卿靠着墙,眼里有些许忧伤,望着长安的天静静出神。 “看什么呢?又偷看啊!”王垠安按在傅葭临的肩头,调侃这个动了凡心不自知的好兄弟。 傅葭临轻斥:“别说话。” 王垠安闭上嘴,故意夸张地用手捂住嘴,躲到一边去。 傅葭临目光探究地看向陆怀卿。 这个人不是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神情——安静时独自一人的陆怀卿,就像是被秘密填满。 傅葭临很确定陆怀卿心里的那些秘密一定都很重要,他隐隐猜测那些事,就是让陆怀卿如此奇怪的原因。 她害怕又纠结的善意,还有她想要袖手旁观长安的事,却又频频参与的原因。 这些看似拧巴、不合理的事情,全都和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有关。 “你看我做什么?”陆怀卿不知何时回过神来。 她看到傅葭临手上的血都还没洗掉,却站在原地紧紧盯着她。 说来,和前世最不同的还是傅葭临。 要是前世的他,绝不会允许她一个人默默出神,像是看不得她清静会儿一样。 前世的傅葭临今日也肯定不会救江蓠。 就傅葭临那个爱找“乐子”的性子,恐怕会让人把崔遐那帮人也从二楼踹下来。 他还会好整以暇欣赏他们摔得鼻青脸肿的样子,然后揽着陆怀卿在旁边皮笑肉不笑。 她要是不陪笑,傅葭临就会把疯发到她身上来。 毕竟,那个疯子最喜欢问的就是“喜不喜欢”“好不好笑”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至于江蓠……他就是头磕破了,前世的傅葭临也绝不会救。 “我看你好像不高兴。”傅葭临道。 陆怀卿不再想前世的事,只是觉得他果真不一样,居然准确察觉到了她的情绪。 而不是像前世那样从来看不出她的想法。 “没有,”陆怀卿总不能把重生的事告诉傅葭临,“我就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这话也不是骗傅葭临,而且这些旧事还和眼前这人有关。 傅葭临应了一声,他像是在纠结什么,那双桃花眼里居然有了几分羞赧神色。 “你……”陆怀卿看到傅葭临像是难以启齿。 她疑惑地偏了偏头:“你是有话想说吗?” 傅葭临和她四目相对,认真的模样好像一个学生:“不高兴的时候,该做什么呢?” 陆怀卿也不知道傅葭临突然问这个做什么,她仔细想了会儿:“我的话,不高兴就会骑着我的云渡放马荒原。” “马踏过一望无垠的荒原,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就好像再多的心事都被冲淡了。”提到喜欢的事,陆怀卿眼里亮闪闪、明晃晃的,让人看着就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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