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女郎,多半在男女情事上都有些过人之处,不是那些端方自持的女郎可比的。要教男子倾心,也不是什么难事。”有人笑道。 王维心中恼怒,笑道:“郁氏女端方与否,我不甚知晓。不过我记得,在河西时,她曾为已故的崔常侍询问突厥胡商,探得当地胡商贿赂中贵人的阴私。此外,不是有人说,她曾在酒肆中与军士斗酒,平息了一场讧斗,故而深得李尚书青目?想来也是,李尚书英明过人,岂能只因美色便痴迷至此?自是因为她性情德行俱佳。” 众人静默半晌,崔校书道:“可……可郁氏女不在家中备嫁,反与李尚书在幽州同进同出,终是德行有亏。” 王维望了望窗外的明月,重重一咬下唇,方才笑道:“他们是未婚夫妇,便有些亲昵之举也是寻常。难道你崔校书去北里南曲时,见到心仪的女郎,就能忍得住么?” 崔校书在平康坊南曲有个钟爱的刘娃,只那刘娃心气高傲,要他苦苦求了两月,才允他登堂入室。众人纷纷大笑,崔校书脸上红透,嗫嚅道:“王侍御何苦取笑我!” 第二日是休沐日。王维起了个绝早,向城西北的玉真观来。到得门口,递上名帖,守门的人便放他进了观。 这玉真观他自是轻车熟路:十几岁时在诸王府上游走,也曾被岐王带来见过玉真公主,之后便成了公主的座上常客。他的琵琶绝技,与他的清雅诗文,都成了公主宴席的绝妙点缀。 但今日,他要见的不是公主。他径自分花拂柳,到了玉真观西南角上的一间静室前,立定身形,朗声道:“弟子王维求见焦炼师。” 过了一刻钟,有位道童打开了门。他仍是立在门口,直到室内传来一个微带沙哑的女子声音:“进来罢。”他才提起青袍的前摆,低头走入。 室内陈设简素,一角放着紫檀琵琶和玉笛,也不知道是主人为了斋醮仪式准备的,还是自家平素弹奏吹弄的,壁上则悬了一把剑。静室正中间有两面细绢屏风,一架屏风上绣着草书,连精通书艺的王维也看不懂,那是什么字样。他照例不敢细看室内陈设,只恭恭敬敬地在堂中的蒲团上坐定。 半晌,屏风后那个有点沙哑的声音才又说道:“十三郎为何来见我?” 王维恭声道:“弟子的上官的女儿中了砒霜之毒,维……觍颜向炼师求药。” 屏风后的人嗤声一笑,王维顿时脸上泛红。他挣扎片刻,说道:“弟子……弟子不合欺瞒炼师。此女……实在是维所心许的女子。” 焦炼师笑道:“你十年前为你的妻子向我求药,诚恳无限。如今怎么又为另一个女子求药?” 王维沉声道:“弟子为妻子求药,是想与妻子长相厮守。弟子为此女求药,却是为了她能与他人长相厮守。” 对方的嗓音未有波动:“我的药难以重制,与人一份,便少了一份。” “弟子知炼师在人间已历无数春秋,自是见惯生死。但……但弟子也知炼师心肠柔软,必不忍心见此女玉碎,见弟子白头。” 焦炼师不语。王维又恳切道:“炼师若肯赐药,不止是救了此女,也是救了她的未婚夫婿李尚书,与她的养父裴左丞。” “难道不是也救了你么?”女道士的话里带着明显的嘲谑。 王维沉默了一阵子,方道:“炼师说得是。弟子的前半生,为亲族与他人而活;而今半生已过,后半生,只想为自己而活。” “弟子后半生的头一件事,是要使家母安度晚岁。第二件事,便是要亲见郁氏女安乐,直到……直到弟子死去。” “是以,弟子斗胆,请炼师赐药。” 王维从蒲团上站起,又深深下拜,向屏风后的女子行了稽首大礼。 焦炼师淡笑道:“你记得么,你少年时,曾问我谢朓是个怎样的人?” “记得。” 屏风后的女子是个得道之士,活了已有三百岁。他第一次知道这个事实时,唯一忍不住问她的,就是:他所喜爱的诗人小谢,究竟有着怎样的情性与容仪。 焦炼师道:“我当日告诉你,小谢是个怯懦的人。那时我心里想的,其实是——难怪你王十三郎喜欢小谢,你与他,分明是一样的人:从不肯行差踏错,从不肯吐露心意,只敢在诗里隐约透露一丝丝心事。” “他的谢家,你的王家,都成了你们的禁咒。” 王维不敢反驳,只静静听着。 焦炼师又道:“没想到啊,没想到。你年过四十,竟勇敢起来了。” “望你面对心爱之人时,也能如此勇敢。” 她以一句既像嘲谑,又像鼓励的话语结束了对话,命令道童取来药箱,拣出药物,又叫道童递到王维手中。 三板光滑的纸板上,皆有八粒凸起的透明封套,封套里面是白色的药丸。王维看着纸板上奇异的文字,问道:“炼师,此药可有名字?” “青霉胺。”屏风后的女子懒懒道。 “青梅案?”倒也是一个清极美极的名字哩。王维想着,小心将纸板收入袖中。 注释:1.据徐松《唐两京城坊考》,秘书省在御史台斜对面。2.《唐国史补》:“风俗贵茶,茶之名品益众。剑南有蒙顶石花,或小方,或散牙,号为第一。湖州有顾渚之紫笋,东川有神泉、小团,昌明、兽目……”3.青霉胺可以口服解砷中毒,但是过了好几天了也不知道管不管用……对的,焦炼师也是穿越党。
第58章 世上何人可避喧 崔颢凝眸看了我一会,方道:“阿妍从来不是狠心的人。你的不狠心,你的狠心,全都交付给他一个人了。” 到头来,还是这个便宜表哥最懂得我? “休哭。”崔颢强笑,“我不说了。” 我挣扎着伸出手,拉住了他:“说。” 崔颢犹豫片刻,终是低声道:“他上个月在蓝田买下了宋之问的别业,你……你出事之前,他正请我和裴十郎共同为他的别业诸景取名。” 我万般话语在舌尖辗转,却半个字也说不出,只能向侍女要了纸笔,在榻上支起身子,写下那烂熟于胸的二十景名字—— 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泮、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 鸡距笔的毫尖拂过纸面,如同轻轻拨动心头一缕不可说的情思。我吹干墨迹,将纸递给崔颢:“他看了自会懂的。” 崔颢将纸揣入袖中,取笑道:“若是教李尚书知道,我的前程可就尽毁了。不过,你是我的阿妹,我也不怕得罪于他。”他和那个人皆是仕途蹭蹬,离开代州后在许州扶沟县做了几年县尉,回到京城后转为监察御史。 我扑哧笑了:“你不怕他?连我都怕他。” “李尚书爱重你,并非作伪。就连阿兄,也未必能做得更好了。”崔颢说。 “可是……他不是他。” 崔颢皱起了眉:“阿妍……你为什么只在意你求而不得的人?”他说完,像是又后悔了,“我……” “阿兄,你几番停妻再娶,又是为了什么呢?”我平心静气地问。 崔颢不答。 “你说你只娶心爱的人,所以你一旦发觉你不再喜爱这个人,便觉索然无味,甚至于数次出妻再娶。你的‘执’在此处,你心中的缺憾也在此处。所以,我虽然觉得你不该那样待那些女子,但也不曾常常责备你。因为我想,责备你……也无用。” 他伸手入袖,摸了摸那个写着辋川别业诸景名字的纸卷:“就像……我责备你也无用,是吗?” “嗯……是。阿兄,你是我在大唐最亲的人,你将我从西市捡回家……我愿意听你的话,你也愿意听我的话。但是,我想,有些事,纵然我们愿意听亲人的话,也仍然无以身体力行。因为……我想,一个人的‘执’,只能自己破除,或者……自己成就。没有一个人可以填满另一个人的缺憾。”我想了想,又笑起来,“在我的家乡,人们说,这是‘矫情’。” “矫情?”他念了一遍,不大理解似的。对于唐朝人来说,“矫情”这个词,还没有后世华北方言里“无病呻吟”的贬义。矫是矫饰、矫作,矫情就是掩饰真心,或者,故意违反世俗常情。 “嗯。总之,他们说的,也没有错……你看,我在西市给人写家书,没什么余钱,钱都用来买柴烧水沐浴了,哦,还有,自制牙粉和牙刷……彼时我眼中所见的‘执’,就只是要日日沐浴和揩齿而已。后来你将我捡回家,我又有了裴家这样的倚仗,总归不必担心买柴的钱了,能经常沐浴,然后,我就又有了其他的‘执’。” 人大约只有衣食丰足的时候,才放不下自己的“执”。但人类可不就是这样——这样矫情吗? 崔颢也笑了:“王十三兄定然想不到,他在你心里,和沐浴、揩齿这两件事是一样的。” “咳!沐浴和揩齿是很紧要的,非常紧要,非常紧要。我可是西市第一狐妖……每日都要沐浴,不然就要现出原形了……” 我又睡着了。 时间一点点推移,我的症状并不见好,反是越来越重。据医官说,我的肝肾都受到了损伤。在无尽的昏睡中,我时常梦见过往生涯中遇见的各色人等。有时我会梦见安禄山起兵,他的爱妾段氏做了大燕皇后,比从前更加善妒,害尽了安禄山身边的美女;有时我会梦见李隆基在马嵬坡令高力士勒死杨玉环,她双眼紧闭,舌头从嘴里伸出来,再不复昔日的绝代风华。有时我也会梦见一些几乎不太识得的人,比如杜甫。我梦见他在乱后的曲江头行走,春日煦暖照人,而他却在偷偷为了破败的国家而抽泣,却又不敢放声哭。 只是不曾梦见过他。 经李适之苦苦恳求,裴公和裴夫人才允许他偶尔来看我一次。他见我时,每每满面惭色,但是,唉,说实话,我没有立场责怪他。甚至……我会隐约觉得,我因为他的缘故,遭了这场无妄之灾,说不定算是一种赎罪,赎了我不想跟他结婚,却又没法抗争的罪过。我这样子,是不是也算对得起他了? 这日,他着了一身素服,来了裴家,请见裴公和夫人,又将我也叫了出去。 裴公问道:“李尚书,你有什么事?”许婚以来,裴公私下里一直叫他“李二郎”,现在把称呼也悄悄换掉了。 李适之沉默片刻,忽地撩衣跪下。 “李尚书!”饶是裴公一世为官经历甚多,也露出震惊的神色,伸手去扶,他只是不肯起来。这些日子,他老了许多,此时垂着头跪在地上,素白衣衫与鬓边白发相映,看去很有些凄惨。 我有一点隐秘的快意,也有一点戚然的怜悯。 裴公慢慢收回了手,问道:“阿妍中毒的事,你有了头绪?”李适之动了动嘴唇,艰难道:“裴公明察,我……我确有了一点头绪。但……但请裴公勿要追问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5 首页 上一页 53 54 55 56 57 5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