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不死。”王维笑着一指城下,“偌大一片软草。” 我趋前,果见城墙不算太高,大半坡细软青草有若锦绣,连绵展开,显无危险。但他这坐姿委实骇人,我哼道:“你且自在。待我推你下去,不死也摔断腿。” “阿妍天眼已开,漫说六道众生诸物,若近,若远,若粗,若细,诸色无不能照……”他顺口引述《大智度论》中的文句来吹捧我,“既然连未来之事都能知晓,想必也知道,她这辈子都舍不得将我推下去。” “住嘴!不怕佛陀见怪,折我薄福?” 王维凝望远方,脸庞的轮廓为远山所衬,格外沉静清宁:“你知晓未来之事,那么……你知不知道,我将来还能……与你相守多少年?” 我猛然捏住他的手。他这话是在间接问他什么时候死了。 而他在死前几年,会经历安史之乱,会被拘禁,在乱后又会被下狱。想到他的那些经历,我的心便痛得仿佛被揪住——为了我爱的人,我真的恐怕只能再去尝试扳倒安禄山了。可我现在连裴家养女的身份也没了,有何资本去扳倒安禄山? 我算什么?力图只手回天的人?不,任何人在“历史”面前都渺小如蚍蜉。蚍蜉撼大树,尚且是不自量力的可笑事,何况……何况与这包含了、掌控了我们的“历史”本身对抗?我究竟有多少胜算? 他见我沉默,伸臂揽住我的腰,笑道:“是我的不是。”我下意识地向旁边一躲——我去年从幽州回长安的路上,始终与李适之同车,而他最爱以这个姿势相抱。 王维对我的闪避微感诧异,却也不多问,只抚了抚我的肩膀。 下山时我们经过宋之问的别业。那片园庐门户紧掩,栋宇间鸠鹊乱飞,在偏西的太阳下,很有几分萧条。宋之问那首《蓝田山庄》他也记得的,当下背诵出来:“宦游非吏隐,心事好幽偏。考室先依地,为农且用天。辋川朝伐木,蓝水暮浇田。独与秦山老,相欢春酒前……宋延清眼力不凡!他山庄选址极好,你看,此处正堪俯瞰辋谷山景。” 我想起宋之问生平事迹,一时惘然。宋之问旷世才子,诗文人人传讽,最终却被李隆基赐死,未能“相欢春酒前”。王维眸光在我脸上转了几转,笑了笑:“你又感慨了。何苦?他此身已死,荒陇黄泉之下的枯骨,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个美人替他伤怀。而千载后的人,也未始能够解得美人今日的伤怀。”他语句虽涉调笑,却似别有深意,“人来人去,千年万年,总不能使这辋川烟景有丝毫损益。悠悠天地,古人来者,既然同是过客,又何必为他人怆然?” 我固然觉得受益,口中却道:“维摩诘居士又来传法了,哼!” 欹湖之上,残阳在水,宽阔的湖面反射着阳光,闪闪发亮,显出一种苍茫浑蕴的灰白色。“‘日落江湖白’……”我想起他的句子,心情好了些许,“你喜欢‘青’‘白’二色,因此常用,却偏能用得这般巧妙,没有见过大片水泽的人,断断想不出,夕照本是晕黄,照射碧波,如何成了‘白’。” 岚雾濡衣,风烟振气,我在惬意中举目看向另一端的飞云山。山麓流泉激石,葩华竞秀,又是一处清幽绝丽的地界,且是辋川的最高点。然而时间所限,今日去不了了。 ——不去也好。飞云山畔是他异日埋骨之处。 徒步出了三里匾,遇上等候我们的车马,我先上了车。他仍回目遥望,低低吟道:“出洞无论隔山水,辞家终拟长游衍。” “不要辞家了,将你阿娘也一同接来罢。”我笑道。
第63章 莫上慈恩最高处(崔十五娘) 长安的小雪是极令人惬意的,密密无声,霏霏有韵。南山的山顶,在冬日也更加清晰,积雪凝苍翠,又是一番令人心胸开阔的景象。只不过,朱雀天街是由黄土铺就,寻常小雪落下融化之后,会使道路更加泥泞,颇不利于出行。街上行走的人们,脸上多少都带着一点倦色。 然而这点泥泞对乘马车的贵女来说,原不算什么。崔十五娘抱紧了手中的暖炉,时而掀起车帘,看一眼外面的景色。一面面高耸的青灰色坊墙,将长安分割成许多个规整的小块,路旁的槐树,在雪后格外清冷。但其实,这条路两旁的景物,她已经烂熟于胸了。 马车到了慈恩寺。她被侍女扶着下了车,缓行入寺。她戴着浑脱帽,穿着翻领胡服,衣装厚重,却越发显得身姿婷婷袅袅,且她面容清丽,很是引来一些香客的瞩目。但她目不旁视,径自走到大殿东廊从北第一院。 院内墙上画满了壁画,有佛说法、涅槃等诸般景象,她走到其中一面墙边。这壁画画的是佛陀涅槃的景象,佛陀合目静卧,身边侍立的诸弟子表情悲痛无极。壁画用笔简练,寥寥几笔,便将佛陀入寂时的平静祥和之态,刻画得如在目前。 崔十五娘端详着壁画,又伸出白皙的手指,去细细触碰壁画的笔触。雪后的墙壁极凉,但是她却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暖。看得久了,她几乎觉得,画师将佛陀的安详画得太过真切,以至于诸位弟子的悲伤,反而显得多余了。作画的人,像是在淡淡地看着世间众生,甚至……或许有几分轻嘲。他到底是怎样的人,才能在少年时代作此画时,便对佛陀的入寂——这个分明属于晚年的事件——如此感同身受?他到底是怎样的人,才能……好像是期待着晚岁的到来,毫不在意自己的少年青春? 她好想了解这个人,好想走近这个人呵。 她立在画前半晌,纤细的身材在清澈的冬日显得格外单薄。来往的香客们,有时会奇怪地看向这个长久伫立画前的女子,她也不在意。 在这冬日的清冷中,她体味着只有他与她的这一刻。 是的,只有他与她。 那个女子终于死了。 那个曾经与她一样,在他的题名与壁画前驻足的女子,终于死了。 再过一阵子,待此事彻底淡去,她再重新上门,请他教习画技,他定会乐意的罢。她涂着嫣红口脂的唇角悄然翘起,勾勒出一个极美的弧度。 在画前直消磨了几刻钟,她才徐徐走出院门。她一双妙目打量着寺中的朱楼古殿,寒松碧池,随即目光又投向大雁塔上。她一向畏高,但她今日情绪极好,便举步向塔边走去,侍女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进门时,她也照例看了一遍那人进士及第的题名——“王维,字摩诘,太原人,年廿二”,方才上塔。她登上第七层时,微觉气喘,便停下了脚步,不再登剩余的二层。 天光尚早,她俏立在塔中,望着东方温润的晓日。 渭水寒光,摇动藻井,玉峰晴色,上于朱阑。九重宫阙,参差可见,百二山河,表里可观。 这一副景象啊……她从未觉得,这座她生长的城池壮丽至此,美好至此。而那个人的才华与风度,则是这座城、这个盛世最好的装点。他是一块温润的好玉,而她,决意要拿到那块玉。 已经很久了……很久了。 他已经有些老了……但她还是想要。 拿不到,就不甘心。 她心情很好,笑问侍女:“我每隔旬日都来这里,是不是有些痴傻?”侍女奉承道:“世间似十五娘子这样痴心的女郎家,再也没有了。他定会识得十五娘子的诚心的。” 崔十五娘颦眉,心底暗骂一声“蠢材”,没再说话,默默想道:“我岂止要他识得我的痴心?我更要他的痴心!” 她转眸,望着塔下慈恩寺旁的杏园。当此季节,杏园一片萧疏,惟有枯枝残叶,更无有春日里游人如织、莺花争笑的景象。但她此际心中高兴,眼中看去,任何景物皆有一番光彩。 她方欲走到另一扇窗户前,忽然眼帘中撞入两道相携而行的身影—— 那两个人缓行于杏园中,也不知在欣赏些什么。男子一身青衫,举手投足无不有一种潇洒清贵之态,眉目温雅,是那个她魂梦相系的人。而女子则戴着帷帽,帽檐轻纱坠下,掩住了容貌。 但崔十五娘自幼习画,眼力何等锐利,且此时站在高处,视物清晰,顿时便认出了那女子纤瘦的身形。她脑中如有惊雷炸响,手指按住了窗台,脱口喃喃道:“怎么会?” 那个她恨绝了的女子,不是、不是死在了一场暴病之后吗? 一阵清风吹过,掀起了那女郎的面幕。女郎立即将面幕压下,但她仍是轻易得见对方的容颜:肌肤透白,五官姣好,正是那个她连在噩梦中都不想见到的女子。 那个女子……那个女子,竟然未死?!还……还与他在一起? 一种前所未有的怒意熊熊而起,几乎要烧透她的胸腔。 她骗了她。她声称自己已经死了,却脱身而去,欺骗了所有的人,也包括她。 ……不,是他骗了她。她看向那两人,只见男子伸出手去,给那女郎整理面幕,还隔着面幕捏了那女郎的脸一把。那两人亲昵的姿态看在她的眼中,直是无比刺目。 她咬紧了唇。嘴唇被咬破了,渗出比口脂更红的血滴,牙齿也沾上了口脂。她自小受着崔家的教训,无论何时,都不能丢弃高贵的姿态。是以即使此刻,她亦保持着静立的姿势,没有出声,更没有冲下楼去,只有原本娇艳的面目,因扭曲而显得无比狰狞。 但她面对着窗格,是以也无人看得到她的神情。 过了许久,她才转过身。侍女只觉主人此际的容颜、气度似是哪里不一样了,却又想不出究竟哪里不同,只是无端打了个哆嗦,垂下头。崔十五娘淡淡一笑:“走罢。” 下塔时,崔十五娘对墙上的进士题名再未一顾。 三日之后,她约了右相李林甫的女儿李十一娘小聚。李十一娘素日里极受李林甫宠爱,在长安的贵女间深受奉承,是以若非崔十五娘与她自幼便有交情,也是约不到她的。 崔十五娘亲手煮了茗汤,又加了羊乳、盐和胡椒,递给李十一娘:“我听说李右相为了朝廷政事,甚是辛苦。” 李十一娘随意喝了两口,懒洋洋道:“我家大人虽是辛苦,但如今左相也为他分去了许多辛劳。” 所谓分劳,便是分权——李林甫与李适之争权,原是朝中公开的秘密。崔十五娘不着痕迹地一笑:“听说左相向来精干。” 李十一娘浅浅皱眉,声音薄淡:“文皇帝的曾孙,原与旁人不同。” “我没有见识,平素不过爱读书作画罢了,不懂什么政事。”崔十五娘笑起来,“我竟只羡慕那裴家女儿,得他深情相待。” “左相当初为那女子倾倒,长安无人不知。可她死了之后,他也未有多少痛楚之意,反是广纳妾室,夜夜笙歌,朝朝宴饮。可见这世间的男子,大多薄情寡恩。”李十一娘把玩着手中的瓷盏,微微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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