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笑容热情,眼神敏锐。今日他圆滑谨慎,长袖善舞,讨取皇帝欢心。 两个形象在我眼前逐渐重合。 我没头没脑地问道:“从来没有变过,是不是?” 他竟然听懂了。他点了点头,齿间缓慢而清晰地吐出几个字:“我会定都洛阳。” “不要杀太多人。”我前所未有地平静。 他似乎对我的反应感到意外,看着我没有说话,手中摸出了一把短剑:“我不反,难道你以为哥舒翰他们就不会反吗?” 我吸了一口春日的空气,低声道:“请你留王郎一命。”随即闭上眼睛。 空气静默了两三秒。 外面忽然有人敲门道:“檀越!檀越!” 是李崜的声音。 我睁开眼,惊疑不定。清冷的剑气骤然消失。安禄山干脆利落地还剑入鞘,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李崜狐疑地目送他远去,走进屋来:“檀越,我终是不放心,过来瞧……啊!” 我说不出话。 片刻之后,有两个内侍模样的人匆匆闯入,看见地上如梦的遗体,也是愣了一愣,随即问道:“安将军呢?” “安将军离去未久。”李崜随口道,“中贵人来寻他么?” 其中一个内侍似乎认得他,客套了两句,又皱着眉道:“杨相公今日入宫……大家遣我等来传安将军。这是怎生说?”指了指如梦。 “妾的婢子得罪于安将军。”我木然答道。 “哦。”内侍并未放在心上,转头向同伴道:“那我们往亲仁坊安将军宅邸再寻一遍罢。”便转身离去。 “莫非杨相进言,圣人便改了主意,要留下安将军?”李崜自言自语。 我木然站起,带着如梦的遗体回了家。 “我已经知道你做的事了。” 办完如梦的丧事,已是一旬之后。 对面的女子身着鹅黄绸衫,淡紫襦裙,外罩一件锦半臂,妆扮精致。她的身形比从前略丰腴了些,眉目间神气更为温善。她伸手抚了抚鬓角,轻声道:“多年未见,你的容貌竟然从未老去半分。看来当真是什么山精树怪呢。” 我没有废话:“我有人证。你想去万年县衙,我便随你心意。” 崔十五娘悠然道:“谁知你是不是与人勾结,来诬构我。万年县衙也未必如你所愿。” “你确实未在药肆购买过乌头。但是,当日慈恩寺中有位阿师头部旧疾发作,剧痛几死。小沙弥向掌管药材的阿师讨几味镇痛药物,其中就有乌头。但小沙弥半路突然腹痛,急欲如厕。你侍女正好路过,受他之请,曾为他拿着药物。” “你待如何?”她冷冷道。 我沉默了一会。她又道:“你若要告官,我也只好攀扯上王十三郎了。” 我没心情深入理解一个凶手的心态,闻言仍是怔了一怔。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他山水田园,逍遥快意。我前些日去蓝田山里,途径他的辋川别业。欹湖、木兰柴、辛夷坞……他凭什么能这样快活?!” 又是因爱生恨的老套剧情吗?我摇摇头:“你出身高贵,生得美,又不缺财帛。我若是你,宁可去找十七八个面首,也胜似堕入魔障。你要知道——”我声音渐低,“他也老了。”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微微恍惚,竟俨然和眼前这个宿敌有了些共鸣。 他在崔希逸军幕中的时候,才只三十几岁。张九龄被贬,他已过了意气风发的年纪。但他一路向西,看到塞外的大漠长河时,却仍是神采奕奕,眉间笔底,都有难以言说的激情。 这个女子,也曾见过他年轻时的模样。她只是难以忘怀那个他罢了。 崔十五娘精心保养的脸上,现出一丝疲倦:“我曾想过,纵使他老迈迟缓、天人五衰,我也想要陪伴他。” 她从来都是一副优雅虚伪的面貌,说这句话时,却像个毫无机心的少女。她侧过脸去,望着窗外的花枝,又道:“你只当唯有你一人的真心才是真心吗?” “为了你的真心,你就投毒?”我反问。 她说:“我没想毒杀他。我也不知我当日是怎么想的。我只是……我一辈子未曾出嫁。他却先有瑶姊,又……” “我知道,我是多余的。”我一点不觉得意外。 “我与瑶姊虽然都是崔家女,却只是远亲,很少谋面。八岁那年,就在这慈恩寺旁边的杏园,我见着了他们夫妇两个。他是当年的进士。那一科进士统共十八人,唯有他最年少。我见他为她整理鬓发,杏花落在他的衣襟上。” 三十三年前的那个春日,在她的述说中重现,如一个飘荡的梦境。 “我学画、读诗、作文……他有了瑶姊,我能做的,无非是让他笑着夸一句‘好画’。瑶姊身故,我为他难过,却也暗暗欢喜。但……他又有了你。” 我皱了皱眉。我曾为他走过山川河岳,我曾为他读尽唐前书。在昏黄的灯光下,我曾一句一句地读“红豆生南国,秋来发故枝”。论真心,谁的心不是真心? 但真心不该被拿来比较。我不想和她继续深入交流,淡淡道:“我听说,崔常侍过世之前,放心不下,曾有意要你出家奉佛。他还向圣人上了奏表,圣人准了。” 崔十五娘的手指骤然收紧。 “你落发出家,我便在王十三面前瞒下此事。” 半晌,她苍白着脸,露出一个含义不明的笑容:“好。” 她在法寿尼寺落发的那日,王维派人送了一篇为她而作的《赞佛文》: “左散骑常侍摄御史中丞崔公第十五娘子,于多劫来,植众德本;以般若力,生菩提家。含哺则外荤膻,胜衣而斥珠翠。教从半字,便会圣言;戏则翦花,而为佛事……敬对三世诸佛,十方贤圣,稽首合掌,奉诏落发。久清三业,素成菩萨之心;新下双鬟,如见如来之顶。” “常侍待我恩深。她是常侍最怜爱的女儿,却始终未嫁,我也为常侍抱憾。如今她入了佛门,可谓有幸。”王维写完文章,说了这么几句。 “我作此文,只愿能告慰常侍魂灵于万一。”他叹道。 我笑了笑:“崔常侍厚德君子,只是去得太早。” 有时,去得早也许反而是一桩幸事。 就像我那个傻表哥。
第85章 须臾火尽灰亦灭 天宝十三载的春日,乍一看,跟开元十七年的春日也没有不同之处。御沟中的水映出柳树的清影,珍稀的紫牡丹旁围满了豪贵少年,曲江边传来少女的歌声……长安的春日,好像总是一个样子。刘希夷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大约就是此意。但人们还是渴盼春日,眷爱枝头每一朵盛放的桃花,池边每一株鲜润的芳草。在一个娱乐手段不算丰富的年代,鲜少有人不爱春天,尤其—— “我来日无多,我知道的。所以,你不要劝我了,可好?我不过想上去看一看。”崔颢微笑。 我只得让一名男仆跟在他身后照看,而我又跟在男仆后面,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登上了大雁塔。 崔颢立在北侧的窗边,凝望着下方的长安城。他穿着绯红官袍,衣袍颜色鲜亮,春风不时吹入窗内,撩动他的衣袂,越发显得他身姿清羸,似乎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我年少时来到长安,住了一二年后,发觉此地的春日,来得比汴州更早。我忍不住,问王十三兄。你猜,他说了什么?” 我眨了眨眼,报以尴尬的笑:我不认识二十岁的王维。 于是崔颢悠悠道:“他说,因为长安离太阳更近。” “确似王十三郎的口声。”我一笑。 崔颢也笑:“我们一同往来诸王府上,赋诗、饮酒、清谈,多有考较捷才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不过又是卖弄口舌机变罢了。后来我才渐渐明悟,长安,委实离太阳太近了。不止春天来得早,而且简直……热得炙人。” 他的语调平和,那是一种在病重之人身上很常见的平和。但他的笑意,却还是如三十岁时一样,俊朗中带着些轻狂和不屑:“我生长汴州,却从小就知道,我是博陵崔氏的苗裔。阿耶说,似我这般聪慧,又是崔氏子弟,就该做官。从前有九品官人之法,在家乡就能受保举,而大唐立国以后,想要做官,就要来两京寻一条出路,死后也要葬在长安或者洛阳——不是白鹿原,就是北邙山。” “因此才有那么多博陵崔氏的子弟来了长安,然后呢?崔玄暐和张柬之一起,逼迫武后退位,恢复大唐国号,最后却落得流放身死;崔湜么,据说生得俊美无匹,结果……” 崔湜受太平公主喜爱,和安乐公主、上官婉儿关系暧昧,还曾将两个女儿送给李隆基,和皇室不少秘事牵连甚深。虽然他已死了四十年了,但慈恩寺是皇家寺庙,在此议论,未免不够安全。因此崔颢没有继续评论崔湜,而是道:“至于他弟弟崔液……” 我打断他:“不许你说他的不是。” 崔颢一笑,拍我的手背:“我知道,裴公和崔液是挚友,崔液去世后,裴公还曾收集他的诗文,编为十卷。我怎会说他的不是?听说神龙时某年上元灯影之会盛极,长安城中不论官民贵贱,无不出游赏灯,车马喧阗,热闹之至。数百位文士一同赋诗,唯有他和苏味道、郭利贞三人格外秀出。‘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看似平淡,却实在道尽盛世之欢。” “只是以他的高才,也受兄长崔湜连累而终于殒命,委实让我觉得,长安不是什么好的所在,而更像是……”他又笑了,“噬人的怪物。若有来生,我不愿再来长安了。甚至连人身也可不要,海上一鸥,云间一鹤,何者不可为!” “你若为海鸥,我和王郎就去海边与你玩耍。不过,你大可放心,我们绝不会捉你回家。”我也笑。 我这是借用《列子》中的典故来取笑崔颢了。正说笑处,有人接口道:“崔司勋此话,真卿不敢认同。既然生逢盛世,我辈丈夫将身许国,轻生重气,以报君恩,正是应有之义。” 来者四十余岁,身材适中,眉眼清正,容仪端方,也穿了一身绯色袍服,正是颜真卿。 颜真卿和当世众多书家都有往来,偶尔也会拜访王维,我却很少有机会见到。不过,我也不是很敢见他。我自幼习的就是颜体,本该亲近这位“祖师爷”,但他的气质简直刚正得让人害怕。我初与崔颢相见时,被崔颢认成失踪的表妹,我急切之中写了一些字,意欲证明我字体不同,并非他表妹,却意外引起了好书成痴的颜真卿的注意:我写的是颜体,当时——开元十七年——还不存在的颜体。这个意外令我一直微微不安。 颜真卿素来敬慕裴公,是以虽批评了崔颢,却不失礼数,向我这个裴公的养女行了一礼。我关切道:“清臣要去平原郡了,路上千万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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