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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青卷白云:女翻译与王维

时间:2024-04-19 02:10:02  状态:完结  作者:青溪客

  不过,我也没法再说话了。冷意如针,密密刺入每一寸肌肤。每走一步,都像在万千荆棘中跋涉。

  痛,好痛。

  我走入丽景门,一如走入无边鬼域。

  最后我终于被带进了某处宫殿。室内扑面而来的热气,让我竟觉得有些烫。在侍卫的示意下,我穿过低低垂下的数层帷幕。越向里走,暖意越浓,冷热交激之下,眼前一阵阵发黑。

  一名锦袍男子立在殿宇深处,背对着我。

  我还没从被冻僵的状态中缓过来,却也看清了那个身影——或者说,我至少看清了那个身影的体态。那不是安禄山。

  “晋王?”我问道。

  男子倏然转身。

  他看起来三十几岁,生就一副典型粟特人的容貌,大眼睛,高鼻梁,体型也是擅长骑射的样子,肩宽背厚,下盘沉稳。

  “你见过我?”他愤恨的脸上现出一丝慌乱。

  都说安庆绪没城府,果真如此。我咳了声:“给我一口热汤,我要冻死了。”

  男子按住腰间的剑柄,像是很想杀了我,但又有所忌惮的样子。

  我皱眉:“你们祆教的圣书里说过,医者为一家之主治病,应该得到一头寻常的公牛,为一城之主治病,应该得到一头贵重的公牛,为一国之主治病,则应得一架四匹马拉的车。我为大燕皇帝预言国运,难道连一口热汤都不能喝?”[3]

  安庆绪按捺住了没发火,扬声叫人送来热茶。

  我三两口喝光一盏茶汤,才道:“晋王殿下瞒着陛下召见我,是为了何事?”

  “你向我父亲进言,劝他立段氏的儿子为储嗣。”安庆绪脸色僵冷。

  “不该么?”我反问。

  他拔出剑,指着我的脖子:“这真是神谕?”

  “是,则如何?不是,则如何?”

  “你即时改口,告诉父亲,庆恩并非天命所钟之人。如今兄弟之中以我为长,只要父亲肯立我为储,我登上大位,必定重重酬报你。”说到最后,他语调森寒,却又隐隐流露出渴望的情绪。

  作为从小在战场上杀敌的人物,他拔剑时俨然有一种深重的杀伐之气。但这种冷厉的气质,配上他话里明显的心虚意味,实在有些可笑。史书上说晋王安庆绪性情昏聩,言语无序,看来还真不是诋毁他。

  我叹气:“可是,我已为安庆恩说了话,他登上大位,一样会重重酬报我。我为何要为了殿下改口?”

  他勃然作色,持剑的手向前一送,冰凉的剑尖顶住我的肌肤。

  我无所谓地笑了笑:“殿下多半已经听说了,我两次预卜军情,未有差池,陛下也信了我。与其杀我,殿下还不如想想怎么扭转局势,毕竟,只剩不到一个月的光景了。”

  “不到一个月?你说什么?”

  “殿下若不及时动手,神谕就要成真了。”我笑了笑。

  “动手”二字让安庆绪瞳孔骤然收缩,他惊疑不定:“你……你是说,动手杀了……”他嘴唇抖了抖,像是有某个沉重的词语在他舌尖一滑而过,最终,他说的是:“杀了庆恩?”

  “神明并不特别钟爱殿下,但也给殿下留了一线生机。”我索性把话挑明:“动手杀你父亲。你没想过吗?严庄没想过吗?”

  他神色剧变,一时没有说话。我也不催他,只是又要了一碗茶汤喝着。我很久没喝到热水了,下次喝也不知是几时。

  过了许久,他放下剑:“那你说,该如何行事?”

  “殿下定然谋算过。就依殿下自家所推演的路子行事,可保无虞。”

  我对安禄山说,若要避免他的灾厄,选段氏的儿子安庆恩作继承者,比安庆绪更好。安禄山早就倾向安庆恩,被这种女巫言论一推,难免更加偏心,安庆绪受的刺激越来越大,终将做出弑父的决定。这是我事先预想过的局面,但以今日所见,进展比我想象的还要顺利。只是,我不敢给细节上的建议,以免当真扰乱了历史进程。

  “你不是能够通神么?”他犹豫着,“你可知……哪一日动手,胜算最大?”

  “元日。”我给出一个清晰的答案。史书上,安禄山死于明年元日的夜里。[4]

  剩下的时间,不足十昼夜。

  大唐至德二载的正月初一,也是大燕圣武二年的正月初一。

  这一天的晚上,安禄山传召,要我入见。

  我踏着黯淡的月色,走向他的寝殿。

  万籁俱寂,雪沫无声地落在宫城的地面上。

  寝殿门前,严庄和安庆绪各自持刀而立,此外再无其他的卫兵。我向他们微微一笑,径直走入殿内。

  殿里灯烛高燃,亮得几乎让我睁不开眼。安禄山躺在帐中,喘息声甚是粗重,肥大的肚腹不住起伏。

  宦官轻声道:“陛下,她来了。”

  安禄山在榻上动了动身躯,似乎想要转身,却终究只是保持着平躺的姿势。他抬手去揉眼睛,嗓音疲惫而愤懑:“你曾说,过了腊月,我便能康复,视物如常。”

  我向前走了几步,低头望向他的脸。室内光线明亮,但他的双眼视线,却完全无法会聚,眼中像是蒙上了一片阴翳。

  他听见我的脚步声,猛地探出左手,攥住了我的手臂,另一只手则摸索着从枕边抽出一把刀,抵在我胸口:“你要做什么?”

  我抬眸,和那个宦官交换了一个眼色,尽量将声音放温柔:

  “今天不是元日。你长久不在中原,不谙中原定朔之法,想来,洛阳太史监的官员也不精于此法,不知日月之行,有迟有疾,因此才生出这种晦犹东见、朔已西朓的错谬……明日才是正月的朔日,才是元日。”

  “当真?”

  眼角闪过一缕惨白的光芒,是那个宦官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把长刀。他抱着刀,一步一步地向榻边走来,毫无声响。

  “当真。”我甚至拍了拍他的手背,“过了今夜子时,你就好了。”

  他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些,手上凸起的青筋稍稍平复,将刀收回,放在床头——

  宦官合身扑上,一刀戳进了他的腹部!

  安禄山的脸骤然扭曲,伸手便去枕边摸刀。不待他摸到,我俯身过去,飞快将那把刀推落。

  事发突然,他还没来得及放开我的手臂。剧痛之下,他手上加力,我只觉小臂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了,不由发出一声呻吟。

  宦官一刀接着一刀,每一刀都只在要害处用力,血腥气味在帐中弥漫开来,浓稠得就如他流出体外的内脏碎片。紫檀床榻由于那具庞大身躯的痛苦挣扎而晃动着,帐角垂下的鎏金香囊不住旋转,滚热的血腥气夹杂着苏合香的味道,说不出的难闻。

  他的手渐渐松开,我捂着手臂,坐倒在地。

  “是家贼。”他呓语似的,小声说了句,随即,抬高了声音,重复道:“是家贼啊!”

  他话音一落,便即没了气息。

  “是你将我变成阉奴的。”宦官抛下长刀,冷眼看着榻上已经死去的人,“我不是你的家人,更算不得家贼。”

  殿角的赤金漏壶中,一颗水滴悄然坠落,壶里银箭缓缓上升,刻度指向丑时。

  今夜子时已过,安禄山的确不再受病痛折磨了。

  他死在了最信任的谋臣、最宠信的宦官,和理应最亲近的儿子的手里。

  “今日是元日,他的惕惧之心,果然比昨日轻了些。我们得以轻易撤走殿前的卫士,倒是多亏了你。”严庄走了进来,向我表达赞许。

  “不错,今日是元日。”我有点神经质地应和,仿佛在向死去的安禄山解释真相。

  我对他说,他年底将有灾劫,只要活过腊月,就能再享廿载荣华,正是为了让他在腊月过后放松警惕。

  安庆绪失魂落魄地望了望榻上的遗体,又立刻将头扭开,一句话也不说。

  严庄出主意道:“暂且不要将陛下的死讯告知众人,就说陛下立晋王为太子。晋王殿下即刻登基,尊他为太上皇。”

  他叫了人,在床下掘了深坑,用毛毯包裹遗体,将之埋入坑内。

  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着。这其实符合祆教的葬俗:祆教习俗,要将死者的遗骸暴露在山林中,让野狗和猛兽吃尽尸体上的肉,再将遗骨收殓,或者也可弃置于原地。而像现在这样的冬日里,不方便将尸体送走,就可以在家中挖土为坑,将死者权厝坑中,直到鸟儿飞回,春草渐生,吃腐肉的鸟兽出现,再将死者遗骸送到郊外。[5]

  只是,此刻他们埋葬安禄山的方式,有几分是为了遵从祆教葬俗,让他安息?

  我突然很累很累,站起身,向严庄和安庆绪道:“我可以走了罢?”

  “多谢你了。”安庆绪颔首,态度多了些客气,唤来侍卫:“送这位娘子回——”

  他顿住了,我接上他的话:“我去菩提寺。”

  “菩提寺?”安庆绪一怔。

  严庄恍然道:“王给事还在菩提寺。”

  “是。我要讨一份恩赏。”我疲倦而坚定地对安庆绪说:“王郎染恙,难以在朝中供职。请你允他闲居养病。”

  ——今天是波斯新年,伊朗历1399年的第一天。大家波斯新年快乐!来,跟我读:Nowruz Mubarak!(新年快乐!)

  [1]开元十年,唐玄宗御洛城门试文章及第人,命苏晋、陈希烈于上阳宫化城院考。转引自姜波《唐东都上阳宫考》,《考古》1998年第2期。

  [2]唐人有用纸填充冬衣和被子的,例如徐夤《纸被》:“披对劲风温胜酒,拥听寒风暖于绵。”

  [3]这段讲的是行医的报酬,出自Avesta的Vendidad Fargard 7,第41段,引用的部分由作者从英文转译。

  [4]依《安禄山事迹》,安禄山死于大唐至德二载(大燕圣武二年)正月初五。依《新唐书》,是正月朔日,即正月初一。

  [5]参见Avesta的Vendidad Fargard 5,第10-13段,以及Fargard 8,第4-10段。引用的部分由作者从英文转译。


第100章 一生几许伤心事

  经过战乱的洗劫,东都的许多庄园已经无人照拂,花朵凋零殆尽。然而洛阳城的牡丹,毕竟有数十年来艳冠天下的根基在,春来时依旧成片成片地迎风绽放。颜色绚烂的花盏微微低着头,埋在一丛丛绿叶里,有种疏离又骄傲的美感,没法形容是雍容还是凄艳。

  王维并没有和我一起出门来看牡丹。他服了哑药后,为那药毒性所累,神识昏沉。但肉身的苦痛,还在其次,他精神上所遭遇的困厄,才是我最忧心的。

  我有“通神”的本领,所以成了叛军重点留意的对象。暂居菩提寺的这几个月里,我和王维的一举一动,几乎皆在他们的监视之下。这次我出门,身边也有两个兵士跟随——但也亏了我能“通神”,他们对我的态度,还算尊重。

  我在市上买了两株牡丹。买花时我询问:“没有深色的么?”深色牡丹素为世人所重,中唐白居易尝有“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的句子,便是此意,只是我连走数家,却不见色深者,不免奇怪。那卖花老人望了我身后的叛军兵士一眼,低声苦笑道:“今日的世界,人尚且活不安稳,谁又有气力栽培那些贵重的品类!便是栽培了,也未必有人来买。只有这几本浅红的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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