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路哪里?”他明知故问。 姜湘抬起眸,飞快地瞟了他一眼,故意道:“那条路不是有成片的花园洋房吗?里面有一个独栋小洋房,就是我家,我家门牌号是106号。你知道解放路109号花园洋房吗?那就在我家隔壁不远,咱们长川市最大的地主崽子就是住那!” 她专门强调了最后两句! 花园洋房和地主崽子!划重点!给梁远洲知道知道厉害! 梁远洲脸上露出笑容,抬起头望了望天:“知道了知道了,想说你是资本家千金大小姐直接说不就行了?” 姜湘压根不是这个意思! 她无语望天,有些无奈,拉着梁远洲走到僻静无人处,解释道:“我是说我成分不好,你该知道住解放路的大多都不是好东西,我很感谢你愿意送我回家,但你最好别送!平日里你还是离我远一些,免得连累了你遭白眼。” “湘湘,我平日里也常常遭其他人白眼,就算和你走近一些,多几个白眼也没关系。” “?” 姜湘目光震惊,难不成梁远洲也是成分不好常常遭人白眼?看不出来啊! 她不可置信地搓了搓眼睛,再次认认真真上下打量梁远洲,见他穿着普普通通的衣服,仿佛不怕冷一样,上身是薄薄的风衣,下身是劳动布的灰色工装裤。 大概是因为他腿长,而且身材比例优越,所以样式老土的工装裤都让他穿得格外好看。 再看他的气质——虽然他体格挺拔模样俊朗,但气质确实不怎么样,不像是从小书香世家熏陶或者富裕家庭出来的少爷。 不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兴许是她狗眼看人低,不小心低估了梁远洲的底蕴? 抱着同为天涯沦落人的诡异心态,姜湘咳咳两声,暗戳戳打探道:“原来你也成分不好啊?富农?中农?还是小资产阶级?” “……”梁远洲沉默了一下,“不是,我成分很好,我家八辈贫农,穷得叮当响。” “…………” “不是,”姜湘十分纳闷,“梁远洲同志!那你刚刚还说你也常常遭人白眼呢?” 梁远洲又是沉默,半晌才道:“我的意思是说,我平时不学好,不务正业,没工作,也不喜欢做太辛苦的活计。我一天到晚天天出街瞎晃悠,大多数街坊邻居对我评价很差,见了我都要给一个白眼。” 前面那长长一连串不重复的贬义词,让姜湘听得目惊口呆。 头一回见这么实诚评价自己不学好的混混二流子! 搞清楚是误会,姜湘捂了把脸,还是没放弃劝他:“那你最好还是离我远一些,梁远洲,你成分顶好,你这个遭白眼的情况呢,和我这个情况是不一样的——” 梁远洲当然明白姜湘的用意,她是不想连累他才这般好心好意劝,但无论如何,他绝不会和姜湘保持距离。 他还想把她娶回家呢。 姜湘苦口婆心劝了半晌,梁远洲充耳不闻:“湘湘,前面好像有个驴车,我们问一问,早些坐上驴车送你回家。” “哎——” “你等等我啊梁远洲,不许拿我行李!不许!你别跑!” “艹。”姜湘憋不住骂了一声,赶忙追上去。 前面的梁远洲听见她骂脏话,险些崴了一脚。 他目光复杂扭头回去看姜湘,她头发乌黑皮肤雪白,穿着臃肿棉袄,军绿色工装长裤,虽然衣着破旧但并不能遮掩她天生丽质的漂亮模样。 她看着特别甜美文静,温温柔柔,但却说:“艹。”
第14章 姜湘追梁远洲追得气喘吁吁,吃了一嘴的冷风,好不容易爬上驴车,一屁股坐下来,累得半死。 梁远洲和赶驴车的老人家提前说好了价钱,放置好两人的行李,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驴车缓缓前行。 姜湘坐稳了,去拍梁远洲肩膀:“谁叫你跑那么快的?不知道我腿短追不上啊?” 梁远洲闻言,低下头,看了眼她屈起来的一双腿,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眸光微微闪烁,脸色微红,“湘湘,你腿不短。” 姜湘哼哼:“我说说而已,你敢附和说我腿短,我就要骂你腿也短了。” “。” 梁远洲无话可说:“……” 姜湘坐驴车上,心情极好,望着四周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街景,高高的电线杆子,灰扑扑的城墙,红彤彤的大字号标语——万众一心,共创辉煌。 标语右下角,写着一排小字:长川市长川油矿宣传部宣。 又是长川油矿。 不得不说油矿做宣传做的十分到位! 连火车站附近不起眼的城墙上都要写口号标语! 姜湘啧啧感叹。 正当她兴致勃勃四处张望时,忽然听耳边梁远洲低声说了一句:“以后别说脏话。” “?” “我啥时候说脏话啦?梁远洲同志你不要信口开河污蔑人!”姜湘直接不认账,她骂脏话时声音小,梁远洲不可能听见。 “……总之女孩子家家少说脏话。”艹来艹去的像话吗? 梁远洲眼角抽抽。 “哼。”姜湘不理他。 过了一会儿,姜湘看够了长川市的街景,又去看前面赶驴车的老大爷。 她是知道火车站附近或者医院附近总有一些驴车在路边等着的,明面上这些驴车好像在等人,实际上就是等着拉客赚钱的。 火车站出来的人,大多扛着大包小包,行李重,自然有坐驴车的需求。 其实坐驴车花不了几分钱。 比如从火车站到市区中心,坐驴车一趟,大概需要三四五分钱,价格不定。下雨天或下雪天的时候会贵一些,平日里便宜一些。 知道归知道,在长川市,姜湘从未舍得花钱坐驴车。 她扭头靠近梁远洲,在他耳边悄声问:“梁远洲,到解放路那走这一趟,得花多少钱啊?” 梁远洲耳朵动了动,被她靠近时轻声说话的气息弄得酥酥痒痒,他不自在地咳咳两声,给她比了三根手指。 姜湘顿时了然,那就是三分钱了。 还好还好,没有贵得很离谱。 她扭头继续看了看赶驴车的老大爷,大爷穿着打满补丁的藏青色棉袄,外头又罩了一层防风的咔叽布褂子,宽宽大大的裤子上也是东一块西一块补丁。 这年头衣服破了打补丁,是很常见的事情。 姜湘瞧着,老大爷穿的衣服,面料像是更生布。 什么是更生布呢?建国前的更生布,是破棉絮、废旧棉花、破衣服等破烂纤维,水洗之后重新织成粗线,再织成粗布,这样的粗布就叫更生布。【1】 因为是废物利用,织布的原料都烂成一堆了,再重新织一遍,只会更不结实,稍微用力一些,衣服就要破一个口子。 但这是以前非常劣质的更生布了。 现在情况好了一些,据姜湘所知,乡下有人专门回收旧布条子,拿这些原本质量就挺好的旧布条子重新纺的粗线,再织成粗布,这才是如今最常见的更生布,也就是老大爷身上穿的面料。 可想而知,这样的粗布更耐穿了一些,但也有缺点,料子太过粗糙,刮皮肤,小孩子穿着能把娇嫩的皮肤磨破了。 虽然如此,但更生布仍然有其存在的价值,很简单,它价格便宜,又不要布票。重点是不需要布票就能买到! 乡下的人家不好攒布票。 按照规定,城里人发放布票,每人每年三尺三,再多就没了,有时候碰上年景不好供应不足,连三尺三都发不够,只给三尺的布票。 轮到乡下,发放的布票只会更少。 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有妇女更愿意去买不要票的更生布,虽然穿着粗糙不舒服,但乡下人皮实,经常顶着大太阳天下地干活的人,哪有那么娇弱?有的穿就不错了。 姜湘想起两年前,初到红河湾生产大队的头几天,她看见队上晒得黑黝黝的小屁孩儿,三四岁大,有光着屁股就出来玩的,也有滚泥坑的。 因为小孩儿老是把衣服弄脏弄烂,家里嫌他费布料,干脆不给穿衣服了,罩一个小麻袋应付着,勉强不辣眼睛,直接光屁股滚出去玩吧。 姜湘当时乍然看见五六七八个光屁股小崽哈哈大笑。 如今想来,却是有些心酸。 建国初期百废待兴,我国人口众多,生产力落后,发展跟不上,所以人人吃不饱饭,人人穿不上新衣裳。 我们连一个飞机大炮都造不了,阅兵时飞机不够飞两遍,因为没有足够多的飞机。 但姜湘知道这样的情况不会一直下去,虽然没能想起全部的现代记忆,但她知道二三十年以后会有很大发展,特别是进入二十一世纪现代社会。 人人都能吃饱饭,衣服轮番换着穿,一星期都能不重样。 到那时,空中梯队战鹰列列,飞机再也不用飞两遍了。【2】 * 驴车慢慢悠悠,终于到了解放路的路口。 驶进路口时,一路上有零星几个人好奇张望,姜湘全程低着头,不想搭理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街坊邻居。 好在两年过去,她的模样长开了不少,不像当初离开时傻乎乎的青涩,所以不太熟悉她的街坊邻居也没能第一时间认出她来。 姜湘指了指熟悉的洋房花园,示意赶车的老大爷停到那个篱笆门前。 “梁远洲,这里就是我家了。” 说完,姜湘高兴地跳下驴车,正准备帮忙卸行李,却见梁远洲伸手拦了拦,“湘湘,你先进门去看看情况,别急着搬行李。” 据梁远洲所知,这小洋楼早已经被她姑姑姜慧卖了,但姜湘全然不知。 若是还没进门就把行李卸下来,驴车离开以后,他们再想去别的地方赶路,就得大包小包拎着苦兮兮步行了…… 姜湘愣了下,去看梁远洲的神情,干嘛让她先进门看看情况再搬行李呢? 她姑姑应当不可能,也不敢不让她进门? 要真那样,依着姜湘不肯吃亏的性子,她能在解放路再一次闹得人仰马翻人尽皆知! 姜湘抿抿唇,没再固执地去搬行李。 她扭头来到自家门前,推开原本漂亮别致如今已是灰暗破败摇摇欲坠的篱笆门,就是独栋小洋楼。 只是她下乡两年,家里的模样变了不少,小小的花园荒芜破败,尚未化尽的积雪覆盖草坪,上面踩满了大大小小的泥泞脚印。 姜湘皱起眉,疑惑地收回视线,还没走到洋楼正门,就见一个流着鼻涕的脏小孩直冲冲撞着她来! 姜湘吓了一跳,梁远洲见状,疾步上前,伸手把那撞过来的小孩拎到一边去,“眼睛瞎了,没看见前面有人吗?找死是不是?” 小孩儿被拎的一脸懵,见梁远洲又高又壮,当即怂了,拿袖口擦了把鼻涕,神色趾高气昂:“这儿是我家,我不认识你,从我家里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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