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心学大儒李贽的“夫厥初生人,惟是阴阳二气,男女二命,初无所谓一与理也”,清初思想家唐甄的“以言乎所生,男女一也”,都是男女平等的先声。 直到近现代,出现女性解放的思潮。 女性地位跟随封建制度的巩固而走低,伴随封建制度被打破而提高,是一条山谷曲线。 在这条山谷曲线中,可能因为战乱缺乏男丁需要女丁顶上,如吕后和武则天掌权时对女性的同理心,以及汉文帝、唐太宗等护民时将女性也当做百姓时,曲线有小幅度的波动。但曲线整体趋势如此,这是历史规律。 朱襄现在就正处于这条山谷曲线刚开始下行的时候。 他思索了许久,直到蜜烛又燃掉了一半,烛火变得微弱。 朱襄伸了个懒腰,慢吞吞站起来。 他还是那个长平之战前夕的他。如果没看到,他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若看到了,且又是自己能做到的事,他就忍不住去做。 确实他是逆时代大势而行,但并非无意义的徒劳之举。 无论是稍稍减缓曲线下行的坡度,还是为千年后曲线上行提供一点点助力,都是有意义的事。 明清交替时的大儒,能在封建礼教最严苛的时候高喊男女平等,他只悄悄留一点暗手,都没扯着嗓子喊出来,就算荀子也拿他没办法。 如果荀子不愿意听从他的愿望,他就直接找秦王游说。以他和秦王的关系,秦王肯定更信任他,愿意听他胡扯。 让女子能够立功获赏,在这个人口不足两千万的时代,能充分调动女子的生产积极性。只是名誉称号和财物奖励,也不会挑动“内妇干政”的神经,秦王没理由拒绝他。 至于这会在千年后引发什么样蝴蝶效应,千年后的事,若不是他从两千年之后而来,这么遥远的事,谁又说得准? 其实朱襄大可以对荀子撒谎,向荀子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 但朱襄还是对荀子吐露了真言,给自己制造了麻烦。 为何会这样,朱襄自己都想不明白。 大概,仅仅因为荀子是他的师长? 朱襄揉了揉头发,把一头白发揉得乱糟糟。 他点亮提灯,吹灭蜜蜡,回房睡觉。 今夜,他是没心情加班了。 朱襄和雪卧室旁边的小暖阁中,说自己很精神的嬴小政早已经睡得呼呼呼,戳脸都戳不醒。 雪睡得有些不好,眉头紧皱。 朱襄抚摸了一下雪的眉头。雪的眉头舒展,好像从噩梦中脱离,嘴角露出微笑。 “雪,你的本事若在现代,一定是很厉害的实用科技发明家,专利一箩筐,年入百亿不是梦,妥妥的女总裁女富豪。” “女总裁相亲最爱找家庭简单,父母和睦的独生子青年教授。我和你正好门当户对。” “若是在现代,我就可以高喊‘老婆,饿饿,饭饭’,躺平做自己喜欢的研究,不知道羡煞多少人。” 朱襄俯身,在雪的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一滴水珠落在了雪的眼睑下,顺着雪的眼角滑落。 朱襄为雪抱不平,他心疼雪。 雪不会理解朱襄此刻的感情,甚至可能产生强烈的排斥和不适感,所以朱襄更加为雪抱不平,更加心疼。 他不会将自己此刻的感情告诉雪,为雪平添心理负担,为雪带来危险。 但他一定要为雪做点什么。 不是为了雪,雪说她不需要;只是他自己需要。 不过是朱襄自我满足而已。 …… 过了几日,荀子没有再来寻朱襄,蔺贽来了。 朱襄正在书房奋笔疾书,蔺贽跷着二郎腿嘎吱嘎吱咀嚼着南瓜干。 朱襄把笔一丢,骂道:“你别制造噪音好吗?!” 蔺贽递南瓜干:“你要来点?” 朱襄接过南瓜干:“你来这里干什么?你不忙吗?君上不罚你懒惰?” “你现在做的事也是我要做的事,你忘记了?”蔺贽叼着南瓜干道,“我现在和你一起工作中,君上见到,也会夸一声我勤劳。” 朱襄差点把口中的南瓜干喷出来。 论无耻,他差蔺贽远矣。 朱襄突然没了工作的兴致,和蔺贽一起啃起南瓜干。 老南瓜晒的南瓜干,有嚼劲,贼甜。 等两人把一小袋南瓜干分完,蔺贽才抹了抹嘴道:“今日我见荀子眼下青黑,你是不是惹他生气了?” 朱襄心虚道:“为何荀子眼下青黑,一定是我惹他生气?” 蔺贽嗤笑:“以荀子辈分地位,连秦王都对他客客气气,若其他人惹了他,他当即就骂回去了。只有对你,荀子才会强忍着怒气,一夜未眠。” 朱襄更加心虚:“荀子一夜未眠?” 蔺贽指着自己的眼皮:“眼下黑得就像是涂了墨,肯定一夜无眠。” 朱襄坐不住了。荀子都多大年纪了?一夜不睡还去工作,生病了怎么办? 蔺贽失笑:“看来真的是你。你和荀子是因为你为雪姬向秦王请功争吵?” 朱襄不回答。 蔺贽道:“果然会这样。朱襄,你又不是不知道儒家警惕女子干政,警惕到看见草丛晃动都以为有老虎出现的程度。你当着荀子的面为雪姬请功,不是故意惹荀子不高兴?不过你也别怪荀子,荀子对雪姬很好,这件事他不会阻拦你。” 朱襄道:“我知道。” 荀子警惕女子干政和美色误国,是一个宏观概念上的“女祸”论者,这不代表他厌恶某一个女性,也不代表他是一个厌恶女性的人。他不仅对雪姬很好,也常常告诫弟子尊敬母亲、爱护妻女。朱襄不怨他。 蔺贽道:“以后你有这种想法,先和我商议,若能做,由我来做。” 朱襄白了蔺贽一眼:“你知道我是什么想法?” 蔺贽冷哼:“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以前被我灌醉时没少说。” 朱襄:“……”他是一个不喜欢喝酒的人,每次喝醉一定是被蔺贽强迫灌醉。蔺贽也好意思说! 蔺贽道:“在你眼中,男子女子皆为人,你皆平等看待。所以当看到女子有功却不能得赏时,你自然认为不公平。” 朱襄再次沉默。 蔺贽拍着朱襄的肩膀,顺便在朱襄肩膀上把手蹭干净:“冒天下大不韪的事别做,特别是那种注定不会成功,还会让你家破人亡的事。” 朱襄道:“我知道。我没打算做。” 蔺贽道:“你之后将话题转移的方向就很好,我会帮你。” 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我也想看见雪姬成为秦国第一个因功被封赏的女子。之后你还有什么关于女子的国策,都先和我商议,明白吗?” 朱襄无奈:“嗯。” 蔺贽道:“你的理想太过高远,仿佛飘在高空之中。我站在山顶,既能接触到你,也能接触到地面。” 他说完,又拍了拍朱襄的肩膀,继续蹭手。 朱襄叹气,颇有些无力:“好。我接下来还真的有想法。” 蔺贽问道:“什么想法?是不是关于亡夫之妇单立户主的事?” 朱襄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蔺贽失笑:“你从我手中调的档案,我怎么会不知道?” 蔺贽这个老庄嫡传,此时在秦国担任廷尉。 秦国立国之本就是律法,廷尉不仅掌管审判,更重要的是制定和完善律令,保管并记录文书档案。现在三公九卿制度还未完善,廷尉也是秦王身边最重要的近臣。 可见秦王柱虽然嘴上嫌弃蔺贽,心底对其还是很亲近重视。 朱襄查档案,需要经过蔺贽盖章。蔺贽看一眼条目,就知道朱襄在想什么。 朱襄见蔺贽已经猜到,便不再隐瞒:“天下人丁稀薄,壮丁多在战场,家中只留寡母。秦以户授田,若家中男丁战死,寡母无子,田地就会被收回。不过现实中,寡母常常继续耕地缴税,官吏不会严查。既然事实已经如此,不如直接在律令上承认寡母立户。” 蔺贽道:“我也有这个想法。特别是在秦统一六国后,天下男丁肯定多战死,若女子不耕田不纳税,国库肯定支撑不住。不过我倒是想直接分丁授田,女丁分田为男丁一半……” 朱襄猛地站起来,带得座椅哐当倒地,吓了蔺贽一跳。 “怎么?你反对?”蔺贽失笑,“我还以为你会赞同我。” “我赞同,当然赞同。”朱襄深呼吸,语气复杂,“我只是没料到你会这么想。是不是……是不是太激进了?” “不会激进。现在战乱频繁,家破者甚多。按户授田,多地出现耕种不足,无法交税,只能贱卖田地的现象。而民间卖田,官府不一定得知,于是造成贵族家中不交税的隐田众多。”蔺贽道,“目前《田律》太过简陋,没有考虑到人口的问题。” 蔺贽拿起茶壶,给自己添了水,润了润嗓子后继续道:“《田律》虽然规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但如此分户也太麻烦,还收不到女丁的税。不如男女都分田,更好收丁税。” 朱襄:“……” 朱襄将椅子扶起来,默默坐下。 听蔺贽这么一说,他也觉得不激进,秦王和朝臣应该会同意了。 女丁交人头税和女丁分田哪一点对平民女性更好,用不着多想,因为在朱襄的时空中,女丁很快就会交人头税,但分田要等到北魏推行均田制,并且唐初就废除了。 在北魏之前,只有极少数苛刻情况下立女户的女子才有授田。 “授田时要注意男女耕种亩数的极限和与之相配套的徭役。否则就会出现女子被田租逼死和男子不肯娶妻的事。”朱襄道,“我整理一下相关的问题交给你。” 北魏因为战乱,男丁稀少,才给女子授田。 但因为租庸调制授田和徭役绑定,且田租不仅交粮还要交绢布,夫妻中女子承担纺织任务后难以耕种分配给她的田地,男子要独立承担更多的耕种和徭役,导致唐初“户至数万,籍多无妻”。女子独力承担租庸调,负担极重,怨声载道。 唐太宗听取民间意见后,才取消女子授田,同时取消了女子徭役。唐朝期间,少见役妇记载。 所以唐太宗当时取消女子授田,与后世人以为唐朝压迫女子的想法不同,恰恰是怜悯女子的体现,得到民间女子一致感激。 他还在当时贞洁观念已经较为严重,礼教逐渐收紧的前提下,鼓励女子再嫁,稍稍减缓了女性地位下滑的坡度。 不过取消了女子服徭役交赋税的义务之后,女子的权力地位也得不到保障。导致南宋后女子急速下滑时,女子无力挣扎。 几百年后的事,当事人自然想不到。 朱襄读过历史,他能想到。 他会将均田制的益处与弊端都写给蔺贽,让蔺贽好生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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