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将韩非带在身边,韩非就对《秦律》赞不绝口,认为这件事很容易。 但朱襄只是笑了笑,让韩非去田地里推行一阵子,看究竟是否真的合适。 韩非昂首挺胸自信满满去当了田吏,不到一旬,他就皱着眉头找朱襄解惑。 朱襄正蹲在田边和农人聊天,见韩非来了,没有起身,只仰头笑道:“听说你抓了很多人,县里的牢狱都住不下了。” 韩非立刻满脸通红,拱手:“请朱襄公指导。” 朱襄摆了摆手,道:“你先在一旁等我一会儿。” 韩非乖乖垂首立在一旁。 朱襄继续和农人聊天。 他与农人聊的,正是病虫害和土地劣化。 他问农人是否遇到过这些事,如何解决,然后赞同农人的智慧,再说出自己的见解。 韩非等了一刻钟,朱襄身边的农人越围越多。 待聊完之后,农人们纷纷感慨,还是得种些杂粮保收成。 “我从北方带来了一些优良的粟米种子,等我培育了更多的种子,就分给你们。”朱襄道,“在田间种菽、土豆、南瓜之类的作物,又高产,又能轮种保土壤。若再种一些辣椒、蒜、姜、棉、麻,还能换些钱财给家人做一身好衣服。对了,王正在南秦招纺织工。” 朱襄又说起雪姬和吕不韦在南秦开办的工坊,说如果农闲的时候,妇人可以去工坊赚点钱财布匹和粮食。 农人纷纷记下。有的人转头就往村里跑,呼唤人来听这个消息。 朱襄笑道:“很快就有官吏来张贴告示,会将这些事告诉你们,不用急,我只是提前告知你们一声,让你们做好准备。” 农人们对“提前”的消息都很感兴趣,人越围越多。 待天色擦黑的时候,朱襄才离开田地。 见朱襄神情很疲惫,韩非没有立刻提问。 待第二日,朱襄睡醒用完早饭后,韩非才来请教。 这时朱襄昨日去过的村庄田吏来报,农人皆愿意改种。其他邻近村庄听到消息,也有所意动。 田吏十分激动。 按照这个情况,他恐怕一个人都不用抓,今日春耕就能完成改种的命令。 朱襄点头:“有效果就好。之后我会将告示交予你,你交给县令,让他在乡里张贴。” 田吏退下后,韩非道:“为何县令不、不来见朱襄公?” 朱襄笑道:“是我让他别来。昨日我在田间时,让他去了另一处地方宣扬改种的好处。” 韩非眉头紧皱。 朱襄指了指椅子,让韩非坐下后,对韩非道:“我知道你的困惑。明明律令很详细,惩罚也很严厉,结果民众并不支持,办事效率很低,对吗?” 韩非点头:“难道、他们不怕吗?” 朱襄道:“当然怕。但他们更怕饿死。在关系切身利益的事,就算明知道会受罚,他们也会做出阳奉阴违的事。何况官吏稀少,没有精力检查每个农人的田地种了什么。他们有侥幸心理。” 韩非仍旧皱眉,似乎不满意朱襄的回答。 朱襄道:“人是有感情的生物,不是木偶。就算有严格的律令,严苛的刑罚,他们如果对律令不理解,也会反抗。特别是南秦原本是楚地,楚人散漫惯了,不习惯《秦律》的严苛。” 朱襄见韩非仍旧眉头紧皱,心中苦笑。 他知道,韩非肯定认为,如果刑罚吓不到庶民,那就加重刑罚;如果管理的人不够,就增加管理的人。 这就是法家。 但现实并没有这么容易。 朱襄先从培养官吏说起,又说到官吏的俸禄和官吏需要做的事,让韩非知道,官吏不是增加得越多越好。 官吏太多不仅加重了国家财政的负担,秦国也没有那么多人可用。 然后朱襄又提起繁琐的律令,在执行过程中的危害。 比如《秦律》规定,耕地必须挖多少尺。但现实中,官吏哪有可能去盯着每个耕地的人挖了多少? 平时这条律令就是废文,但如果遇到想要折磨人的时候,就能拿出来了。因为耕地的人也拿不出证据,证明自己挖的足够深。 如果律令太细,就没有可执行性,最后会变成官吏欺压民众的工具。 “律令是底线,换在耕地上,就是规定农人需要缴纳多少田赋。”朱襄道,“剩下的事只能用道德和习俗去约束。比如让农人勤劳耕种。” “详细的耕地措施也是需要讲明的,因为许多农人并不了解如何更好地种植。但这应该是用鼓励的方式去教导,而不是惩罚。因为最好的耕地方式,农人因为各种客观原因,并不容易做到。”朱襄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这就是一个国家,既需要法,也需要儒、道,以及百家的原因了。” 韩非的眉头终于松开了少许,拱手道:“学生受教。” 朱襄道:“你自学法家,又师从大儒荀子,应该是最能接受这一点的人。我希望将来你不偏向于任何一家,而是兼修法儒。以你的天赋,一定也能做到这一点。” 韩非道:“朱襄公更能做到这一点。” 韩非每次和朱襄聊天时,就会慢慢减少结巴。 朱襄笑道:“我当然也行,但我将来也很难出现在朝堂上。” 韩非不解:“朱襄公才能,为相国绰绰有余。” “可能是?”朱襄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道,“我之前和先主说过,秦国能当相国的人很多,但能指导农人种田的地位高的人只有我一个。所以我在田间比我入朝堂,对秦国、对天下人更好。” “在先主时是这样,未来也是这样。”朱襄道,“所以秦国朝堂的未来,得看你、看你和李斯等后辈。” 韩非低着头:“我不一定会进入秦国的朝堂。” 朱襄笑道:“不,我相信你一定会。或许你现在不会,待秦国统一天下之后,你就会出仕了。” 韩非抿了一下嘴,双手攥紧袖口:“我这样,是不是……” 朱襄戏谑道:“有些别扭?” 韩非的头垂得更低了。 朱襄道:“没有。你这么做才正常。你是韩公子,不帮秦国灭韩国是正确的行为;你是心怀天下的韩非,待秦国已经统一之后出仕也是正确的行为。” 朱襄指着自己的脸,道:“我也不会帮秦国攻打赵国。” 韩非猛地抬起头,看着朱襄的笑颜,他的眼眶不由泛起热意。 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非常拧巴,知道身边的人都不理解他,甚至蔑视他。 但朱襄公却真心诚意地理解他,并说“我也如此”。 “好好做,在秦国统一之前,你就跟在我身边,学习你不足的东西。待秦国统一后,再展露你的才华。”朱襄轻轻拍了拍韩非的肩膀,“你现在不足的地方,就是对基层了解太少。学识难以用于实践。” 韩非使劲点头,站起身,对朱襄深深作揖。 韩非心里还有很多疑惑,但他毕竟也是学儒的人,决定用荀子教导的学问,再试一次。 虽然《秦律》严苛,但朱襄来到南秦后,秦王给了朱襄足够的权力去更改律令和惩罚,所以朱襄随意找了个借口,给了韩非抓起来的人一些小小的惩罚后,就让他们“立功”,释放回家了。 封建时代是人治,朱襄此举很正常。 不过朱襄是以“秦王宽和,给还不习惯《秦律》的南秦人一个机会”为理由,把民间的欢呼声都对准秦王,为秦王柱在南秦拉了不少好感,自己隐藏幕后。 朱襄此举,让吕不韦的脑袋终于开了一点窍,让他开始思索,如何正确地当一个臣子。 朱襄正在南郡干得火热,一月后,李牧黑着脸乘船过来,把朱襄从田间拎了起来。 “朱襄,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李牧怒气冲冲道。 朱襄疑惑:“忘了什么?” 李牧骂道:“你连你要替代我成为吴郡郡守一事都忘记了吗!” 李牧被束缚在吴郡中,一直等着朱襄来解放他。 他已经把刀枪磨亮,等朱襄一来,他就南下练兵。 春耕是重中之重,为了忙春耕,李牧卸下了兵甲,已经埋头文书许久。连王翦也拿起了笔,与李牧一同忙碌郡中庶务。 两人都盼着朱襄赶紧来。 听到朱襄已经到达南郡时,他们十分高兴,终于要从郡守的庶务中解脱了。 结果一等二等,等了一个月,他们都没等到朱襄。 王翦以为朱襄有什么秦王托付的重要任务,所以暂时留在南郡。 李牧打探了一下朱襄最近的行为后,立刻亲自乘船来逮朱襄。 “他根本没有什么重要任务!就是种田种忘记了!”李牧咬牙切齿,“他是嫌弃吴郡的田地没有云梦泽的好吧!” 王翦哭笑不得。朱襄公应该不是这种人。 朱襄还真是这种人。 他叹气:“李牧,不就是当郡守吗?你多当一阵子怎么了?吴郡的春耕已经差不多妥当,你干得很好,不需要我多插手。南郡开发程度没有吴郡高,民众也不服管教。我当然要留在这里。” 李牧咬牙切齿:“君上任命你为郡守,你这是玩忽职守!” 朱襄见把李牧气急了,讪讪道:“我错了,我立刻去吴郡和你交接,把政儿交给你。” 李牧:“……” 李牧轻轻踹了朱襄一脚,把朱襄踹倒在地之后,拎着朱襄的领子把朱襄拽起来:“你别什么事都压在政儿身上。” 朱襄道:“这可不是我压的。君上决定让政儿暂代吴郡郡守,同时他还能协助你处理军务,锻炼处理政务的能力,我只是一个幌子。我有诏令,不骗你!” 李牧深呼吸了几下,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你不将政儿赶紧送来?” 朱襄一拍脑袋,不好意思道:“忘记了。” 李牧撸起了衣袖。 朱襄撩起袍子就跑:“喂喂喂,有话好好说,别动手!你那力气,揍了我,我还能从床上爬起来吗?” 李牧道:“你就该在床上躺几天,否则没有记性!” 朱襄道:“不就是一月而已!” 李牧道:“站住!别跑!” 雪姬牵着嬴小政,看着朱襄被李牧追得爬上了树,苦笑着摇摇头:“别学你舅父。不过政儿,虽然你舅父忘记了,你为何不提醒?” 嬴小政道:“因为我也想多玩一个月。反正大父不会责怪我和舅父,为何不能多休息一个月?” 嬴小政是放心不下舅母。 雪姬第一次承担这么重要的事,舅父又一副“我相信你”的模样就不管了,嬴小政操碎了心。 虽然最后事实证明,舅母真的很厉害。但嬴小政还是希望在舅母第一次承担大事时,多帮舅母一些。 至于老师,当吴郡郡守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多当一会儿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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