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不解:“我只是问对错,这有何复杂?” 张胜道:“这世上并非只有对错。” 张良还想追问,张胜闭上了双眼,不作回答。 小孩不满地晃了晃兄长的袖口,然后趴在车窗上看外面,被外面的热闹吸引了注意力。 张胜睁开眼,看着瞬间注意力被转移的二弟,再次叹了口气。 二弟最为崇拜父亲和大父,刚启蒙时便说自己也要成为韩国相国,成为与父亲和大父一样的韩国栋梁。 二弟年幼,还不知道要成为韩国相国,对错并不重要。 “是我失误了。”张胜按着额角,懊恼地自言自语。 他心中确实还有些轻视公子非,再加上忙于丧礼,他对此行确实没有太多规划。 何况谁会知道,被韩王冷落的公子非居然会住在长平君家中,还得长平君看重? 张胜突然想到,公子非来秦国求学,难道并不是拜在荀子门下,而是…… 即便平庸,张胜当了这么多年的公卿之子,该想的地方还是能想到。 如果公子非只是荀子弟子,那他的敷衍倒也无所谓。可公子非若是长平君弟子,他此举意义就大为不同。 荀子弟子众多,不会与他一般计较。但长平君势大,恐怕会认为张家是在轻视他。 张胜想到长平君在秦王面前的地位,心里生出焦急和惧怕。 趴在车窗上的张良回头看了又在擦汗的兄长一眼,然后将视线再次投向了咸阳城。 兄长以为他年幼,所以什么都不与他说。 兄长不说,我还不能自己查吗?此刻被宠得有点熊的张良十分自信地想。 他也是出了名的神童,师长们都说以他现在的学识都可以出仕了,查一查公子非在咸阳的风评,不是手到擒来。 张良在韩国都城的时候经常一个人乱跑,拜访群贤长辈。所以他来到咸阳后,按照自己以往的经验,以为自己还能行。 第二日,张胜慌慌张张来拜见朱襄。 朱襄本以为张胜是来找他送信的,见张胜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疑惑道:“何事这么慌张?” 张胜拜倒在地:“我二弟留书出走了!我、我在咸阳城并无熟悉的人,求长平君帮帮我,我、我张家一定会奉上重礼……” “行了,起来。”朱襄皱眉,“前因后果说清楚。” 张胜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起张良留书出走,要去探访公子非名声的事。 他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他去求了韩国使臣团队的人上奏秦国官府,但韩国使臣都很惧怕秦王,虽说会帮他请求秦王寻找孩子,但拖拖拉拉准备礼物和言辞,不知道会准备到什么时候。 张胜想起自己还有拜见长平君的机会,而长平君是出了名的仁人君子。或许长平君会看在家弟年幼的份上帮助自己。 即便他昨日刚得罪了长平君,但二弟走丢,他也顾不上了。 “荀子,我出门一趟。”朱襄听了张胜的话之后,立刻换衣服出门。 荀子道:“你要亲自帮他寻找?” 朱襄心道,虽然现在的留侯还是个熊孩子,但他可不想这个世界的留侯以被人贩子抓走的方式离开历史舞台。 朱襄头疼极了。咸阳城这么大,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 秦国户籍制度虽然十分严格,商鞅想逃都逃不掉。但现在是没有监控天网的封建社会,秦始皇当年遇刺都查不出人来,想找到一个走丢的孩子就更不容易。 秦国寻人的上限是抓得到商鞅,下限是抓不到行刺秦始皇的刺客。这上下幅度如此大,朱襄真不敢指望。 朱襄道:“我试试。韩国派使臣来秦国,结果在咸阳城丢了孩子,这什么事啊。” 荀子瞥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张胜一眼,道:“咸阳城这么大,要寻到一个孩子很难。” “我知道,尽力而为。”朱襄道,“他出门总不会独自一人,应该安全,只是藏了起来。” 张胜哭着道:“他是独自一人出门。” 朱襄:“……” 朱襄深呼吸:“你家怎么教的孩子?!你带来的家仆门客呢?他们就由着你家小孩自己出门?!罢了,边走边说。” 朱襄头疼极了。难道这个世界的留侯真的要以被人贩子拐走的方式退出历史舞台?张家究竟怎么教导孩子的! 路上,朱襄听到了事情的全貌。 张良在家的时候,就常常不带人到处乱跑。因为他深受父母长辈喜爱,张平又为了锻炼张良,默默纵容了此事。 不过张良在出门时,长辈都会派人缀在他身后。并且张平和都城守卫上下都打了招呼,所以张良去哪都有人护着,不会遭遇危险。 哪知道张良居然来咸阳城之后,也独自出门了。 张胜现在官职不显,排场比主管出使的人还大,当然不好。他此次跟随韩国使臣出使秦国,身边并未带太多仆从。 张良之前一直很乖巧,张胜也以为聪慧的二弟肯定知道在陌生地方乱走很危险,所以默认张良不会乱跑。 所以当张良突然留书出走的时候,张胜和带来的仆从都没注意到。 朱襄看着张良的留书,道:“你问过附近的人了吗?” 张胜茫然:“问什么?” 朱襄:“……” 朱襄扶额。或许张胜是急傻了,不能当他真傻。 朱襄猜测,张良可能是想混入咸阳学宫打探韩非的消息。他一边派人去咸阳学宫,一边来到张胜和张良居住的地方,询问周围有没有人见过张良。 张良应该不会靠两条小短腿去咸阳学宫。他若不是去寻马车租赁的地方,就是骑家中的马出门。 朱襄来到张胜居住的地方,先去养马的地方看了一眼,果然少了一头小马驹。 他心里松了一口气。 若是自己骑马出门,与城里其他人接触较少,被掳走的可能性小许多。 韩国使臣居住的地方人马众多,小马驹留下的痕迹早就不见了。 张胜曾带张良去看过一次咸阳学宫外围。如果张良记忆力好,恐怕是循着当时的路去。朱襄带着张胜沿着张家兄弟二人曾走过的路一路询问,运气很好地找到了见过一垂绦少年骑小马驹的人。 张胜心中的慌乱终于减轻了一些。 他看向与衣衫简陋的咸阳城庶人熟练攀谈的长平君,莫名想起了长平君的出身。 听闻长平君出身庶民,故而爱民。他以为是旁人吹捧,今日一见,或许名不虚传。 他又想到长平君对张家的不屑,心中五味繁杂。 长平君与张家不是一路人,却愿意亲自来帮他寻找二弟。怪不得世人提起他,都赞不绝口。 原本长平属于韩国,朱襄被封为长平君后,韩国士人对朱襄的印象没有其他六国那样好,认为朱襄占了韩国的地。所以张胜和张良兄弟二人虽知道朱襄的仁名,对朱襄的了解并不深,也没有太多敬仰之心。 张胜对朱襄的畏惧,只是因为朱襄是太子政的舅父,秦国手握大权的长平君。 现在他才开始正视朱襄这个人本身。 朱襄带着张胜满地找熊孩子的时候,熊孩子正试图混入咸阳学宫。 张良在韩国都城新郑的时候想去哪就去哪,连机密重地都能混进去。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演技高超,智慧超群,耍得大人团团转,才能混入这么多地方。 现在他故技重施,以为能轻轻松松装作咸阳学宫的弟子混入咸阳学宫。哪知道守门人一个“拿出验”,就把他卡住了。 “验”就是秦国的身份证,商鞅就是倒在了这上面。 现在秦国还未统一天下,对秦人的掌控能力很强。现在有许多东方学者来秦,秦王子楚加派了咸阳城的守卫,户籍验证更加严格。 每个入秦的人如果想要进咸阳城,都得先领秦国的身份令牌。 张良本来是有身份证明的,但在张胜身上。 张良虽读了很多事,秦律还不在其中。所以他不知道秦国还有“身份证”这回事。 见秦人要抓他,张良立刻搬出相国之子的身份。 他倒是机灵,没有说自己是韩国相国之子,而谎称自己是相国蔺贽之子。 张良在韩国时常假称自己是家中长辈相熟的公卿之子。他穿着和气度一看就是贵族子弟,所以他胡诌总是能成功。对他不敬的人一听到他谎称的身份立刻对他毕恭毕敬,百试不爽。 “无论你是何人之子,没有验一律不准进学宫。”守门兵卒不为所动。 张良怒斥道:“你居然敢拦我!你可知我父若知晓此事,你全家都会戍边!” 守门兵卒眼皮子都懒得抬。 他若放没有“验”的人进门,全家才会戍边。 张良冷哼:“我就不信你敢拦我!” 他大摇大摆往里走,想着兵卒绝对不敢伤他。 他才往前走一步,就被守门兵卒按在了地上,捆了起来。 张良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捆,气得哇哇大叫,引来不少人围观。 “我是蔺相国之子!你居然敢伤我!”张良气得要去咬捆他的兵卒。 旁边一人看不下去了,慢悠悠道:“秦国相国是蔡公,蔺公是丞相,你说错了。” 张良:“……?!” 张良脑子十分灵活,立刻察觉是有人骗自己。他冷哼:“我乃是公卿之家,大父是赵国上卿。蔡公不过普通士人,怎会居我父之上!” 那人道:“就算你这么说,秦国相国就是蔡公。谎称相国之子,试图闯入重地,虽你未成丁,按罪也当刺字充配。” 张良骂道:“你吓唬谁!” 那人道:“不是吓唬,我只是实话实说。实话实说你知道吗?这是长平君常说的话。长平君……” “好了好了,蒙毅,你一说起长平君就停不下来。”另一较为白胖的青年道,“今日的课你还听不听了?” “听。”蒙毅道,“张苍,但蔺丞相乃是长平君的妻兄,我不能容忍有人玷污蔺丞相之名。” 张苍叹气:“那我去听课,帮你做一份笔记?” 蒙毅拱手:“谢过张兄了。” “谁玷污蔺伯父之名?”一声冷冽但沙哑的声音响起,闹哄哄的现场立刻鸦雀无声。 蒙毅和张苍立刻面容一肃,和众人一样拱手作揖。 灰头土脸的张良抬起头,只见到一只穿着黑色布靴的脚。 嬴小政低头,看着匍匐在地上的少年,眉头紧蹙:“你是谁?” 张良:“我是……” 嬴小政从腰间抽出长剑,刺在少年颈旁。 他语气淡漠道:“侮辱朕长辈者,朕可杀之。” 张良身体一抖,终于感到了害怕。 他这时候也终于意识到,咸阳城和新郑城是不一样的。 “我、我是韩国相国张平之子,张良,随韩国使臣入秦。”张良声音变得微弱,“我只是想去咸阳学宫听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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