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张良脸色涨红,“若秦国有道,为何要攻打其他国家!” 朱襄笑道:“说得好。那我问你,韩国就没攻灭过其他国家吗?” 张良支支吾吾:“那、那不一样……” 朱襄笑容一敛:“确实有不一样的地方。秦国先祖立国,是周王让秦王先祖自己去和西戎打,能打多少地就封多少地;秦国成为诸侯,是护送周王有功;韩国、赵国、魏国立国是背叛主公,三家分晋。” 朱襄长叹了一口气,认真问道:“如今晋公的后人又在何方?两位韩国相国之子,你们可知晓?” 张胜忍不住了,他握紧双拳问道:“长平君为何和我们说这个?我和我弟已经不会成为韩国的相国,相国和我们没关系了!” 张良不敢置信地看着张胜:“兄长,你说什么!” 张胜咬牙道:“是我错了。先父让我寻一地隐居分家,让你拜公子非为师。我本以为,先父是让我保住张家血脉,让你继承张家在韩国朝堂的地位。我早就知晓公子非肯定不容于韩王,若你拜师公子非,将来肯定很难在朝堂立足。哪知道……” 张胜弯下腰,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双腿,双目赤红道:“是愚兄自作聪明,自作聪明啊!” 朱襄道:“君子可欺之以方。张平知道他以遗言和张家全部资源向韩非托付幼子,韩非即便对他有怨言,也会替他护住张良。” 张胜哭泣道:“可我遇上的不是公子非,而是长平君。长平君为公子非师长,所以才来警告张家不要算计公子非吗!” “算计……”张良喃喃道,双手握得更紧了。 朱襄本想说不是,但他感觉到心中的怒气,半合目道:“是。” 原来他是有怒气的。 只是这怒气来得太幼稚了。张胜虽与自己年纪相仿,张良还是个少年。他或许不该如此斥责。 但原来他真的很生气啊。 “韩非来秦国求学后,一直很痛苦。他越学,越看不到韩国存续的希望。”朱襄道,“所以他决定成为韩国的罪人,在秦国为官。若韩国被灭,他就能接宗室奉养。韩王室虽不复王室,也能回到之前的公卿之位。” “他上书五年,整整五年,没有得到韩王任何回应。” “有一日他喝醉酒,对着我号啕大哭,说他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他所哭诉的邪枉之臣,会是韩国哪几家公卿?侍奉五代韩王为相的张家人可是知晓?” 朱襄深呼吸,冷笑道:“我真是佩服韩相啊,太佩服了。可韩非的事,要他自己做决定。我会修书给韩非,他大概率会按照韩相的预料去做。我只是希望你们张家要搞清楚,是你们求韩非,是你们欠韩非,别自己占了便宜还觉得韩非占了你们便宜的表情!” “我不拜师。”张良用哭哑的声音道,“我不离开韩国,我不会离开韩国!” 张胜训斥道:“张良,不要任性!” 张良不解道:“大兄,已经被人训斥如此,难道不要尊严吗?!” 张胜道:“张家的未来和你的性命比尊严重要。” 张良:“……”不,不是这样!大兄怎会这样! 张胜向朱襄狠狠弯腰作揖:“请长平君向公子非修书,若公子非同意,我会亲自带张良去南秦拜师。” 张良吼道:“大兄,你疯了吗!” 朱襄看向张胜,略感意外。 张胜垂泪道:“良弟还年幼,请长平君垂怜。” 张良双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朱襄注视了张胜一会儿,叹气道:“张家是否亏欠韩国,和我秦国的长平君有何关系。只是看到韩非受辱,看到……” 他脑海里浮现出韩王来秦国披麻戴孝的滑稽模样。 韩王也是一国之君,在自己国家说一不二,执掌多年权柄之人。他出这样大丑,心里真的不难堪吗? 朱襄想起秦仁文王曾叹息,就算要讨好秦国,由卿大夫来即可。君辱臣死,楚国尚且会为楚怀王死在秦国而与秦国死战,虽败也不屈,韩国朝堂众卿大夫竟无一人死谏吗? 朱襄看着张家急急忙忙找后路的做派,不由想,或许韩国朝堂众卿大夫不仅无一人死谏,可能还是他们上书韩王,推韩王出来受辱。 朱襄单手托起张胜:“我认可你爱护幼弟之情,会为你上书。不过是否成行,你也得看你幼弟是否愿意。我让他在咸阳学宫学习一月,便是让他看看韩国若要强盛,需要进行哪些改变。韩国现在并非秦国第一目标,若你们醒悟,可再搏一把。” 张良眼睛一亮。 张胜不解道:“为何长平君要帮韩国?” 朱襄道:“我不是帮助韩国,而是帮助秦国。我断定韩王和韩国卿大夫绝不会有任何改变,你们此举注定失败。而你们失败,韩王才能失去最后一点民心,韩国才会失去最后一点气数。秦国统一天下只是开始,治理天下才是秦王最艰难的事。” 他看向眼中又散发出希冀光彩的张良,道:“这阳谋,你兄弟二人要接吗?” 张良立刻道:“我接!” 张胜道:“良弟,你……” 张良打断张胜的话,道:“我若不试一试,岂不是如长平君所言,张家皆庸碌?以张家权势,一定会有作为!大兄!” 张胜犹豫。 朱襄道:“若你们失败,也可知灭韩者非秦也,乃韩也,在韩灭后安心为秦国效力。就算不为秦国效力,隐居山林,总比当反贼荼毒庶民好。” 张胜这才意动,他又看向张良:“良,兄长会进入朝堂,努力变法之事。若兄长失败,你拜师公子非可好?” 张良咬牙:“好!” 张胜又对朱襄道:“若我将来所作所为能让长平君看得上,请长平君替良弟举荐,拜师公子非。” 朱襄平静道:“好。” 他转身离去:“我让狱卒放你们离开,你们先休息一日,明日我遣人来接你。” 张胜和张良兄弟二人目送长平君背影远去后,兄弟二人半晌不敢对视。 朱襄离开大牢后没有立刻离开,他让狱卒和护卫散开,自己躲在门口。 当看到一个穿着黑衣的瘦削人影走过时,朱襄冷笑道:“君上还有偷听的癖好?这么闲,看来还是文书太少了。” 子楚脸色一僵,然后理直气壮道:“我听闻韩相之子冒充秦相之子,被政儿关进了大牢,本来想亲自送他出来,以表示秦王的宽厚,谁知道看到堂堂秦国长平君在那欺负晚辈。” 朱襄骂道:“宽厚?我看你就是听到这件事觉得很有趣,专门出来看乐子。” 子楚摸了摸鼻子:“你知道还揭穿?” 朱襄:“……”夏同这家伙当了秦王后,脸皮越来越厚……啊不,那家伙脸皮一直很厚!不然怎么可能隐姓埋名来我这个庶人这里当账房混吃混喝! “那你躲什么?”朱襄没好气道,和子楚并肩上马车。 子楚见自己已经被朱襄发现,便吩咐马车夫直接往朱襄庄子去,不回宫。 “我这不是见到你欺负晚辈,怕你尴尬?”子楚道,“堂堂长平君,啧啧。” 被子楚这么一说,朱襄也有些尴尬。 他梗着脖子道:“那张胜与我年岁差不多,怎能叫晚辈?” 子楚斜瞥了朱襄一眼:“张良呢?也与你年岁差不多?” 朱襄道:“张良比政儿小不了几岁,他乃是政儿关进大牢,是政儿欺负他,与我何干?” 子楚讥笑:“谁当着父孝未过的小张良骂他亲父?你这不是欺负?” 朱襄狡辩:“我可没有骂,实话实说叫骂?” 子楚摆摆手:“实话实说,你又用实话实说当借口。你为何非要把张家隐秘心思揭穿,和他们所说的是真的?阳谋?” 朱襄道:“昨日晚上想的阳谋,如何?” 子楚赞扬道:“不错,挺毒辣。若非你舍不得韩非,让韩非回去振臂一呼然后失败,或许韩国气数败得更快。” 朱襄摇头:“不,韩非就没有这效果了。韩非从未受韩王重用,韩国士人和庶民都不知道韩非是谁。张家父子二人给五代韩王当相国,韩国士人和庶民甚至只知有张相,不知如今在位是哪一位韩王。是以张家救韩失败,被韩王和韩国朝堂打为奸臣,韩国才会群情激奋。” 子楚嘲讽道:“只知相国,不知韩王啊。” 他看了朱襄一眼:“你小心些,秦民恐怕也要只知你长平君,不知道秦王了。” 朱襄失笑:“怎么?谁在你耳边说我坏话?” 子楚从马车座椅下面拖出一个箱子:“骂你的折子都在这里面,等会儿慢慢看,写得非常有趣。” 朱襄满脸无语。敢情这家伙不仅是出宫看小张良笑话,还是来看我笑话? “我在南秦时,每次做事必报秦王名号,南秦人无不称颂先王为仁君。”朱襄得意道,“我替君王刷名声,是专业的。等我回南秦,给你也吹一波。” 子楚冷哼道:“不需要你吹,我自己会建立功业。” “那也得宣传,这也是安定民心的措施。”朱襄道,“你等着,我已经开始编了,编好了先给你看。” 子楚道:“你还真编?别编得太离谱,什么大日入怀玄鸟入梦……” 朱襄嫌弃道:“这种事已经骗不到人了。我编你在赵国时在墙壁上凿开小孔借邻居光,在夏日抓萤火虫当灯笼,环境再艰苦也手不释卷,常常读书读到吐血。出身算什么?哪个国君没有编个好出身,这种人设才会流传后世。” 子楚:“……” 他沉默了半晌,双手平端,给朱襄作揖:“服了,寡人服了,请长平君受寡人一拜。” 朱襄矜持地扶起子楚:“不必不必……嗯,我记得我还是你老师?那你拜吧。” 朱襄松手。 子楚抄起拳头就是给朱襄一下。 君臣在车里嘻嘻哈哈,怎么听都不像君臣。 马夫使劲擦汗。他不想听秦王和长平君的大逆不道对话啊!求秦王和长平君小声点! 不过朝堂上居然还有人诬告朱襄公? 马车夫陷入沉思,决定把这件事说给邻里乡亲听。 秦人虽然不议政,但私下说说没事。 他们一定在家中暗暗诅咒那些诬陷朱襄公的奸臣! 能给秦王当马夫的人,都是深受秦王信任的心腹。何况子楚就是要让马夫把这件事传出去。 他知道有人打探他私下的消息。人多口杂,他即便在秦宫管理再严格,宗室世卿也有办法探得他的口风,所以不如自己往外放话。 子楚本来被谗言气得够呛,当即把谗言装进箱子来找朱襄一起骂。谁知韩国使臣丢孩子,孩子还被政儿抓了。他特意先绕道来看乐子。 这时子楚明白秦昭襄王和秦仁文王为何如此喜欢看乐子了。当王苦闷,急需乐子缓解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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