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燕来势汹汹,长江北岸的楚人之前又对秦国较为排斥,暂时撤退也是一种合适的策略。 朱襄选择留守广陵城,就要肩负起在广陵城为将的重担。 蒙恬虽将来是大将军,但现在的蒙恬过于稚嫩,只能由朱襄为将。 朱襄反复问自己,他能为将吗? 赵括只会在地图上谈兵,他不也是? 可他知道能让这一城大部分人存活的办法,便没有了退路。 朱襄召集蒙恬等秦将,和城中楚国士人,掐头换面告知他们了此事。 “项燕率领南楚大军南下,江水北岸多座城池立刻反叛秦军,迎接项燕。是以武成君李牧将军判定,固守江水北岸城池得不偿失,退回江水南岸。”朱襄扫了在场的人一眼。 广陵城中士人神色灰败,露出了绝望的神情。 朱襄接着道:“你们也一样,已经背叛过一次秦国,要让秦国救你们,必须拿出诚意。” 陈启立刻道:“老朽愿意捐出所有家产!” 陈启出声后,有士人陆陆续续愿意捐出家产,求秦国出兵。 朱襄摇头:“秦国不要你们的家产。秦国要看的,是整个广陵城的诚意和能力。你们真的能与楚国决裂?真的有让秦国救援的价值?你们想要不焚城北迁,可不是只抵挡项燕这一次进攻。将来,南楚国一定会持续不断想要拔除这颗钉在江水北岸的木刺。” 朱襄叹了口气:“你们难道以为,只要撑过这一次,就能获救吗?” 城中士人神色更加悲戚。 朱襄戳穿了他们不敢去想的事。 就算这次广陵城依靠秦国人守下了城池,难道将来楚国就不会再出兵了吗?他们将会永远生活在战火的恐惧中。 这、这还不如走了! 朱襄看出他们动摇的神色,道:“所以愿意北迁的人,就趁着项燕被反抗内迁的楚人绊住脚步,赶紧离开广陵城,北去投亲吧。虽然失去了大部分家产,好歹留有性命。” 陈启悲戚道:“那不愿意北迁呢?” 朱襄板着脸,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冷漠无情:“不愿意内迁,想要保护广陵城,就做好以后会持续与南楚国作战的心理准备。现在,就向秦国展现出你们想要成为秦人的决心。” 朱襄伸出一根手指:“放弃江水北岸大大小小十数座城池,李将军为将功补过,现在正率军攻打南越。自我送信至少需要半月,秦军主力才能归来。广陵城若能凭借现在城里的军民守住至多一月,李将军的舟师定能回援。你们能守吗?!敢守吗!!” 朱襄一声暴喝,震得在场士人耳中嗡嗡作响。 仅凭我们自己守住一月?!这、这怎么可能?! 有年轻士人不满道:“我们守住一月,秦人就真的会来救我们吗!” 朱襄淡淡道:“若你们敢守,我就敢留在广陵城,逼迫李牧出兵救援。” 一直以为事不关己走神的蒙恬脸色大变:“朱襄公!不可!” 朱襄起身,走到堂中,面向广陵楚人:“若你们敢自救,我就帮你们自救。我敢与你们共进退,你们敢吗?!” 蒙恬上前跪下道:“朱襄公不可!你来广陵城后为他们修水渠,教他们种地,他们可曾说过你一句好?广陵人不知恩义,如养不熟的野犬。朱襄公救他们,他们反而会开门投靠楚军,绑朱襄公求活啊!” 蒙恬直言骂人,气得城中士人面色青白,嘴唇颤抖。 浮丘咬了一下牙,也下跪道:“朱襄公,蒙将军所言有理。公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他们自己选择南楚君,公已经将城务交还他们。现在南楚君不慈,他们又想反投秦国,岂不是家奴几度背主?怎能信任!” 蒙恬骂广陵城的楚人是养不熟的野狗。浮丘身为儒者稍稍儒雅了一些,只骂广陵城的楚人是背主家奴。 广陵城的士人气得浑身颤抖,想要骂回来,却又不敢,也不知该如何辩驳。 李牧入城后,军纪比楚军自己换防时都要好上一些;朱襄来广陵城这大半年时间,更是将广陵城民视若己出,每日亲自下田指导,连本地士人都做不到如此躬身。 广陵城在秦国这里受到的重视远远超过楚国,但广陵城的士人确实一心盼着楚军回来,并未把自己当秦人,不感谢朱襄的付出,还暗地里骂朱襄傻。 现在他们却要将自己身家性命都依托在这个“傻子”身上。 要脸吗! 陈启颤颤巍巍跪下,一言不发。 他最先请求朱襄公救救广陵城,现在却说不出话来。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厚颜无耻吗? 可这是一城人的性命,他只能厚颜无耻。 但陈启心里做好了厚颜无耻的准备,却无法再开口请求,只能不断向朱襄磕头。 朱襄于心不忍,但没有扶起陈启。 他静静地看向堂中其他广陵城的楚国士人。 在朱襄平静的眼神下,在场城中士人陆陆续续跪下,磕头不语。 朱襄仰头叹了一口气,道:“若广陵城能守住,我有信心让广陵城成为楚国心上的木刺,能说服秦王派重兵把守广陵城。但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广陵城展现出自己的忠诚和能力上。” “我既然在此,就不愿意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地看着广陵城民被杀戮,所以我愿意一赌。”朱襄又叹了一口气,道,“给你们一日机会,若想离开广陵城,明日必须离开。待广陵城与楚国为敌后,你们不要怀抱奢望,还能开城投降。” 朱襄将蒙恬和浮丘依次扶起:“我不会死。以我声望,南楚君和项燕都会厚待我。谁挟持我邀功,反而会被南楚君和项燕杀死。我顶多随项燕去楚王那里做客。” “而广陵城一旦抵抗,一定会遭遇屠城。”朱襄扶起蒙恬和浮丘后,目光低垂,看着跪下的众人,“你们已经看到了江水北岸其他城池的遭遇,我想你们不会抱有愚蠢的奢望。” 蒙恬焦急道:“朱襄公!你想想太子!太子还在等你回吴郡!” 朱襄道:“我所言所行皆出自本心本意,不为任何人事所移。” 他摸出虎符,道:“我有秦王诏令,可随时夺南秦三郡虎符。蒙恬听令!” 朱襄还未说完,蒙恬仗着自己晚朱襄一辈,耍起了性子。 他往地上一坐,耍赖道:“伯父,你夺我虎符就夺,但别想赶我走。若伯父出事,太子和我阿父都饶不了我,我不如战死在这里。” 朱襄:“……” 第一次看见蒙恬在他面前使晚辈的小性子,他真是惊呆了。 朱襄一向容易被晚辈“拿捏”。蒙恬耍赖,朱襄只能转移话题:“你先起来,成何体统!” 浮丘和没说话的焦匀,赶紧一左一右把坐地上耍赖的小将军架起来,不让他继续丢朱襄的脸。 朱襄重新端正神情,道:“你们也起来吧,无论是守是逃,现在就该做准备了。明日夜晚,我再来听你们的决定。” 朱襄挥手,让人送这些人离开。 第二日,朱襄让秦兵敲锣统治城民和附近农人,告知他们现在的处境,给他们或逃走,或入城帮助守城,两个选择。 他们只有两日选择的时间,之后城中不再允许外人进门。 在楚人做选择的时候,朱襄开始派人整修城墙,加宽护城河,修建守城器具。 然后,项燕终于到了。 项燕本应该早就到了。 秦军象征性地抵挡了几次后,很快陆续撤离。项燕收复楚国长江北岸失地本应该不困难。 绊住项燕脚步的,是屠城和内迁令。 项燕本不想做得太过分。第一次屠城是为了完成他震慑秦军和投降秦军的楚人的意图,让秦军攻占的城池发生内乱。 他战略意图达到之后,本应该收手。但由他上奏,楚王和南楚君定下的内迁令,却让他无法收起屠刀。 按照项燕本来打算,内迁令是等他收复城池后,由南楚君来慢慢推行。 但南楚君显然不想独自承担这个责任。既然是项燕的主意,他就要拉项燕下水。 而且项燕还带着项家精兵,正好借着攻城的机会一口气把城池焚烧了。如果项燕离开后,南楚君自己动手,恐怕会内乱四起,损失惨重。 说不定他这个南楚君刚当上没多久,就要被赶下了台了。 这其实也是项燕的目的之一。 内迁令虽然是抗衡李牧的唯一策略,但也是以毒攻毒的策略。若南楚君操作不得当,新建立的南楚国本来就不符合道义,激起士人怨气后,恐怕很快就会被内部攻破。 到时楚王就能轻松重新吞并南楚国,罢黜南楚君。 可惜南楚君和南楚国的贵族们不傻,立刻看穿了项燕并不太高明的伎俩。 内迁令必须由项燕亲自完成,否则他们就直接不管长江北岸被秦国占领的城池,甚至威胁要直接投向秦国,当秦国的附属国。 项燕军事能力一流,但政治能力青涩无比。他被南楚君反将一军,现在被绑在战车上下不来,不仅名声大损,进攻步伐也被严重拖累。 幸亏秦军是铁了心不想要长江北岸的城池,若秦军此刻反攻,项燕一定会大败。 被逼得没有活路了,即便是被大贵族们认为麻木如同猪狗的庶人们也会奋起反抗。 楚国也有许多游侠,他们召集乡民与楚军对抗,虽如螳臂当车,很快就被项燕的战车碾碎,但次数多了,项燕那辆战车也难免遭受些许损伤,行驶速度也变得缓慢。 朱襄便有了足足半月的准备时间。 广陵城是长江北岸最后一座大城。 项燕站在战车上,看着广陵城前密密麻麻的竹栅栏,沉沉叹了口气。 “朱襄公,久仰。”项燕站在战车上抱拳作揖。 朱襄对身旁的人点了点头,带着蒙恬和焦匀,策马绕过竹栅栏,将自己身体完全暴露在楚军的视线下。 “项将军,久仰。你没有给我回信。”朱襄淡淡道。 项燕看见朱襄如此胆色,脸上佩服神色更重。 虽然他确实不敢伤朱襄,但这和朱襄胆敢冒险是另一回事。 “朱襄公与我写信?我不知,可能是信件遗失了。”项燕睁眼说瞎话。 他当然收到信了,但不会回。 朱襄站在道义的一边,他回什么都不对。 但他没想到,朱襄居然会在守城的时候,亲自策马来到他面前,质问他这件事。这让他显得有些尴尬。 项燕有贵族的操守,不是完全没脸没皮的无赖。 朱襄道:“南楚君可在此?” 一位发须半百的人,在一辆有着华盖的战车上站起来:“寡人在此。” 朱襄道:“就当信丢了吧。那我再次当面询问,南楚君和项将军可否以先祖名义发誓,不伤广陵臣民分毫?若内迁,也给他们分足田地房屋,让他们不至于流离失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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