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项燕重新竖起大将令旗之后,楚军的混乱变弱了一些。 他自己带来的精兵都立刻停下了混乱,重新整队;南楚君的军队虽然仍旧有些混乱,但毕竟是经过了许多次训练和战争的老兵,也停止了抱头鼠窜;只有强征来的民夫和兵卒还在继续逃走,完全不听指挥。 甚至还有人大喊“项燕没死,快逃”,跑得更快了。 项燕立刻变换令旗,命令所带的精兵斩杀逃兵。若不斩杀逃兵,逃兵会再次冲乱正在整备的楚军。 蒙恬大喊道:“乡亲们!项燕烧毁你们的田地家乡,杀死你们的亲朋好友,还驱使你们来广陵送死!横竖都是死,不如和他们拼了!” 蒙恬身后的秦兵也在大喊“乡亲们报仇啊拼了!”,听得项燕手一抖,马差点冲出去。 你们这群秦人和谁是乡亲?! 蒙恬和秦军驻扎在南秦这么久,又接纳了许多楚国流民,鹦鹉学舌像模像样,逃兵们真的听懂了。 有个逃兵刚被督战刺中,正想跪地求饶。 看着督战冰冷的表情,逃兵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朝着督战扑了过去。 “你祖宗的!拼了!反正我全家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了,哈哈哈哈!” 当朝着督战扑过去的时候,那个胆怯的汉子突然大笑了起来,好像什么都不怕了。 他被督战一剑一剑地刺中,手还死死掐在了那督战的身上,硬生生地将督战压倒在地。 死了。 督战身边的楚兵吓得赶紧把他推开。 推不开。 他们砍掉了那个逃兵的手,才把被压倒在地的督战救起来。督战脖子上有两圈深深的淤青,疼得说不出话来。 不止这一个逃兵在反抗。 当有人开始反抗的时候,濒临死亡而爆发的勇气就像是丢进了火星的油锅,轰然迸裂。 焦匀此刻也在楚军外围切割。 他一边冲散楚军军阵的边缘,一边高喊劝降。 跟随毁了你们家乡的项燕和南楚君就只有一个死字。但若项燕和南楚君战败投降,你们全部都能继续在家乡活下去。 朱襄公不杀战俘! 朱襄公还会给战俘分田!帮战俘重建家园! 朱襄公都留下来帮广陵人守城了,他也一定会帮助你们! 焦匀的话比蒙恬的话更加刺中人心。 长江北岸的人,没有谁没听过朱襄公的名声。 之前他们可能因自己是楚人而对秦国的长平君不屑一顾,可能因为忙于生活太过麻木认为事不关己,但现在他们一无所有,连唯一的一条命都快没有的时候,他们想起了朱襄公的名声。 朱襄公仁善爱民,亲自下田指导庶民耕种,甚至写信希望项燕和南楚君不要屠城焚城。项燕和南楚君拒绝之后,朱襄公居然帮助广陵人守城。 如果我们向秦人投降,朱襄公绝对不会屠戮我们!绝对不会! 想到这里,哪怕再麻木的长江北岸楚人都心生愤懑。 朱襄公是秦人,连战俘都不会杀!你项燕和南楚君都是楚人,我们驱赶了城里的秦军投奔你们,明明是功臣,却被你们烧毁家乡杀死家人! 究竟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乡亲?! 逃兵中也有能言辞者,还有曾经读过书的士人。 他们对项燕和南楚君怒骂,对面前对自己举起屠刀的楚人怒骂。 同样是楚人,你们为什么要烧我们的家乡,逼我们去死! 我们被秦人占领的时候,日日盼着楚王前来拯救。待你们一来,我们拿起武器赶走秦人,为你们打开城门,用竹篮装着食物用竹筒盛着水来犒劳你们。 你们却怎么对待我们?你们为何要如此对待我们? 为什么?! 有逃兵拿起武器与楚兵对刺时怒吼。 有逃兵掐着楚兵的脖子哭问。 有逃兵临死时死死抱住楚兵的腿,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努力睁开着已经看不清的双眼,死不瞑目。 在屠城和焚城时眼睛都一眨不眨,对这种残忍的事已经习以为常的楚兵,那颗已经坚硬的心终于出现了裂痕。 “哈哈哈,都是楚人,你们就是下一个!” “你和我都是庶民,都是兵卒,你不比我高贵!我的现在就是你的将来!” 死去了的逃兵的声音就像是魔鬼的低语,在同样是庶人的楚兵耳边徘徊。 兵过如篦是世间门常态。 他们抢夺钱财屠杀平民没有任何犹豫,就像是被兽王率领的野兽。 但他们屠杀的人混入了他们的队伍,穿着与他们一样的衣服,说着与他们类似的楚语,刚才还在与他们并肩作战。 现在他们将兵器刺入战友的身体,与他们站在“兵”的角度上去屠戮“民”完全不一样。 这些人的怒吼哭泣和诅咒终于能入了他们的耳朵,进入了他们心中,引起了他们的思考。 军队中的兵卒本来应该是一个个没有感情的零部件,只听从将领和令旗指挥。 当他们开始思考时,就代表着军阵这台不需要兵卒思考的仪器要乱掉了。 我们做得真的正确吗? 他们的诅咒会成真吗? 我和他都是楚国庶人,都是楚国将军和封君眼底下如蝼蚁一般的庶人。现在我们能以惧怕秦国进攻为由烧他们的家乡杀他们的亲人,若有一天秦国的兵锋推到了我们家乡呢? 不,不能思考,不能这样想,不能产生动摇! 如果开始思考对错了,那就无法挥舞手中的武器了! 朱襄没想到楚军会乱得如此快。项燕的令旗重新竖起来之后,楚军的骚乱只停止了很短的一瞬,迅速变得更加混乱。 他虽然没料到这一幕,但他准备好了如果出现了这一幕,该如何应对的手段。 朱襄命人吹响号角,亮起写着“长平”二字的旗帜。 挥舞。 所有守军整列,出击! 城楼上再次敲响战鼓,吹起号角。 城墙上的广陵城士人,原本自认为是楚人的士人都骑上了马或乘上了战车,防线上的守城兵卒撤掉了栅栏,用木板盖上了壕沟,打开了矮墙上能对外推开的厚重木门。 守城必打野。所有守城的防线上都预留了城内兵马可以出击的路线。 现在广陵中的守军顺着这条路线,离开了原本准备死守的城池,冲向了南楚君和楚将项燕所率领的楚军。 城里睡觉等候换防的人都爬了起来,披甲出发。 朱襄也披上厚重的皮甲,戴上了连脖子都防护住的头盔,站在了前面立着盾牌的战车上。 身为主将,他也要出发了。 在战车上,有一面战鼓。朱襄拿起了鼓槌,大声唱起了战歌。 《秦风·无衣》。 朱襄是用楚国话唱的战歌,而这首战歌,几乎每个楚国士人都会唱。 因为这首战歌,原本就是秦哀公为救楚国发兵时所赋。 岂曰无衣问的不是秦人,而是问快被灭国的楚人; 与子同袍说的也不仅仅是秦军,也是准备复国的楚军; 修我兵戈战甲,秦人与楚人一同出战,战胜同一个敌人,同战袍,同进退! 现在《秦风·无衣》再次以楚音在楚国上空唱响,楚人和秦人再次一同唱着同样的战歌,冲向了他们共同的敌人。 那敌人却是楚国的封君,楚国的将军! 项燕和南楚君都是知道《秦风·无衣》的,很清楚《秦风·无衣》的创作背景。 所以他们听到《秦风·无衣》唱响时,他们首先想到的是,这可真讽刺啊。 秦国人和楚国人再次一同唱响了这首战歌,居然是这种情景,真是太讽刺了。 项燕从未胆怯的心,现在都生出了胆怯。 他眼前浮现出自己死在自己剑下的楚国士人不甘心地怒吼。 楚人为迎接楚军在城中引发骚乱,逼走了秦军。他们开门献城,带着灿烂的笑脸箪食壶浆迎王军。 然后,他们的王军逼他们背井离乡,要焚毁他们的家乡。 那时城中有很多士人反对,甚至一些士人在楚国名声赫赫,曾经拜见过项燕或者南楚君。 他们跪着哭求项燕和南楚君,之后指着项燕和南楚君怒骂,还有人拿着剑向项燕和南楚君冲去,被拦住后自刎。 他们都在怒骂自己和南楚君,怒骂默许这件事的楚王。 他们全都在后悔,后悔开城门迎来一群畜生禽兽! 项燕原本是不在意这些的。 要抵挡秦军,只有这一个办法。至于引起的乱子,那是南楚国、南楚君的事。 给这个令人愤恨的叛徒留下一些乱子,项燕和楚王都很乐意。 他们在思考这件事的时候,就没有想到那些乱子所付出的代价。就像是项燕领兵作战时,从来不会将战亡的一个个数字当作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样。 对兵家而言,对将领而言,对高高在上的楚国贵族而言,就是如此。 一直都是如此。 但为何我开始思考这些事,思考对错了?项燕仰头看向疾驰而来的青铜战车,那辆有着长平君旗帜的战歌。 他看到了披甲的长平君,正奋力敲打着战鼓,看着很不熟练的样子。 项燕能看出来,长平君估计从未敲响过战鼓,乘坐过战车。 长平君在战车上东倒西歪,根本站不住,敲的鼓点乱糟糟的,完全没有节奏可言。 若不是他身边有人扶着,恐怕他都要被战车甩出去了。 长平君这个没有上过战场的人被自己逼得上了战场,没有乘坐过战车的人被自己逼得站在了战车上,没有敲响过战鼓的人正乱糟糟地敲着战鼓。 自己还真厉害。 项燕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笑得又苦涩又释然。 “鸣金,退兵。”项燕笑着道,“我败了,彻底败了。” 项燕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 他仍旧不认为自己的决定是错误的。因为不这样,要如何抵挡住秦国的兵锋? 李牧实在是太厉害了,太厉害了啊。 他甚至知道,就算这样也不一定能抵挡住秦国,只是给秦国制造些许麻烦,让秦国先吞并其他五国再打楚国的主意。 他只是延缓楚国灭亡的时间门,争取楚国在他闭眼前别灭亡而已。 为此,一城一地的得失不重要,那些怨声载道的楚人也不重要。 重要的只是楚国而已。 项燕此举没有半点出自私心,甚至是以自己的名声为楚国谋划。 他难道不知道做这样的事,即使他回到了楚王身边,不会被南楚国的民怨摧毁,但他的名声也彻底毁了吗? 他难道不知道,楚王同意他做这样的决定,把他借给南楚君做这样的事,就是存着之后可以用这件事名正言顺地让自己离开楚国朝堂,刚刚崛起的项氏立刻被楚王控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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