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成蟜不晕船。他天天在船上乱跑,欢乐极了。 对于一个被养在深宫的孩子,他第一次见识到壮丽的大好河山,对“秦国”有了初步概念,而不是简单的文字描述。 嬴小政背着手跟在小成蟜身后,时不时地唠叨小成蟜几句,让他别往船边跑,小心被大鱼吃掉,也别跑太快,小心摔倒。 雪姬笑着看着嬴小政带弟弟,心中浮现出曾经朱襄背着手,跟在吨吨吨乱跑的嬴小政身后的模样。 路上,嬴小政顺带又拜访了王翦、张若和蒙武,将瘦弱的弟弟介绍给人,并吐槽君父根本不会养孩子,把小成蟜养得和小豆苗似的。 人皆夸赞还是朱襄养孩子养得好,政儿当初多圆润啊。 嬴小政矜持地点头赞同。 雪姬捂嘴笑。这时候政儿不恼羞成怒地反驳,“我才不胖!”了吗? 小成蟜快乐极了。他从记事起,就没有这么快活过,每日连饭都多吃了小半碗,脸颊上终于长出了一点肉肉。 但这一切的欢乐和兄友弟恭,等到了吴郡的时候,就烟消云散了。 嬴小政得知舅父居然又身赴险境,去送别那个没什么印象的春申君,将吴郡的事全部丢给自己后,大惊失色。 李斯、韩非和主管广陵城与吴城联络的浮丘皆苦笑。 嬴小政暴跳如雷,指着北边痛骂舅父。 但暴跳如雷也没用,朱襄早就跑得没影了。 嬴小政只能一头扎入政务中,赶紧把积压的事做完。 还好朱襄在离开前,将嬴小政独揽的大权都分了下去,郡守只需要把握大方向,不用事事躬亲,所以嬴小政不会太忙。 嬴小政对朱襄改革后的吴郡政务体系有些不适应。 不过他没有立刻改回来,而是适应了一段时间后,勉强接受了朱襄的改革。 他也知道,不能所有事都抓在自己手中。 虽然他能处理好这些事,但他的后代不一定有他这么厉害。连舅父都大呼受不了,其他人就更受不了。 但嬴小政对权力的看重,是从骨髓中灵魂中生出来的。这一点和子楚,和历代秦王都差不多,甚至变本加厉。 秦王子楚虽常离开咸阳,但并不是将权力交于他人,而正是对权力太看重,不愿意一直坐在咸阳宫中。 他有蔡泽、荀子、蔺贽这样信任的人坐镇咸阳,自己就可以以秦王之身巡视国土,将地方上边边角角的权力都抓在手中。 从西周时起,周天子巡视天下都不是为了什么旅游,而是就算封君在外,他也通过巡视天下来控制大大小小封国。 所以西周强盛时,周天子是真的能号令天下。 子楚虽未教导过嬴小政,但嬴小政这一点性格和他很相似。 嬴小政虽知道将权力都抓在自己手中不是长久之计,但他的性格让他忽视了这个问题。 直到朱襄隐晦地点出来。 嬴小政嘀嘀咕咕骂骂咧咧接受了朱襄的劝诫,勉强将手中琐事分了一部分出去。 剩下的政务对嬴小政而言不算什么难事,他比曾经独揽大权时闲多了。 至于朱襄,有他在没他在都一样。嬴小政在吴郡的时候,朱襄向来除了耕种之事之外,很少插手其他事务,顶多提几句意见。 小成蟜适应了吴郡的气候,完全没有得任何水土不服的病。 嬴小政见小成蟜身体健康,已经休息够了,想着该给小成蟜布置功课了。 他先给小成蟜来了个摸底考试,然后脸立刻黑了。 宫里功课大多只在读写上,嬴小政当了这么久的郡守,知道算术同样重要。 如果一个官吏连数都不识,根本处理不了任何政务。 钱粮徭役,放在政务里就是一个个数字。连将军都要数学好,才能点明白自己手中的兵。 嬴小政连毛笔都拿不稳的时候,就在朱襄肩膀上,抱着朱襄的脑袋摇头晃脑背九九表。 小成蟜现在都连加减乘除四则运算都搞不明白,若不是嬴小政亲眼看到了秦王子楚对小成蟜学习进度的焦急,还以为君父是故意要养废这个弟弟。 嬴小政根据自己的学习进度减掉九成,又询问了身边人孩童启蒙的进度,十分自信地给小成蟜制定了学习目标表格。 他相信,教弟弟而已,小意思。 他已经不是几年前把弟弟丢给舅父的嬴政了。 小成蟜十分认真地跟着嬴小政学习。 “一加二等于多少?” “!” “二加一呢?” “呃?一?” “啊?” “不、不是,是……” 小成蟜努力数手指头,然后小脸一扬:“四!” 嬴小政表情崩裂了。 你是怎么举起根手指头,还十分大声喊出“四”的?!你脑子不好,眼睛也不好吗! 老实说,小成蟜的功课也不能说差。 至少他在识字背书上,进度比嬴小政打探的周围和小成蟜同龄孩童要强。 但唯独在算数上,小成蟜简直和一些四岁孩童差不多。 小成蟜被嬴小政骂得委屈极了:“我在宫里没学过算数。” 嬴小政一手按着脑袋,一手捂着胸口,也不知道是头疼还是心口疼还是都疼。 “为什么你这么大了,还没学过算数?”嬴小政不明白。 小成蟜对着手指头道:“我、我也不知道。” 嬴小政去问小成蟜身边伺候的人。 他新换的奶娘解释道:“大王说,先让公子把书读明白了。待书读明白了,公子自然就会算数了。” 嬴小政:“……” 这个自然就会,是怎么回事?难道君父你就是自学吗? 子楚还真是。 他到赵国时已经会读书识字。到了赵国后,一边向身边人继续求学,一边自学。 那一身算账的本事,就是子楚在生活中自己磨砺出来的。所以他认为小成蟜连字认识的都不多,学算数什么的太早。 嬴小政却不这么认为。为什么非要学会一样再学另一样?就不能一起学吗?而且舅父说过,孩童时候接触了数学,能锻炼头脑,让孩童的逻辑思维更加完善。 虽然舅父说的话有点难懂,但舅父教出了那么多不记名的出色弟子,肯定比从未教过学生的君父强。 再说了,成蟜都这么大了,连简单的算数还要掰手指,这也太丢我的脸了! 嬴小政从未如此崩溃过。连听到舅父赴险,他都没有这么崩溃。因为他好歹知道舅父虽然赴险但心中有数,应该不会真的遇险。 但小成蟜是真的连掰手指头都算不对数啊! 嬴小政试图向舅母求助。 雪姬却道:“我的学识不如你,且是你向君上保证,你一定能教导好成蟜,怎么能推于他人?这是言而无信。” 嬴小政败退。 他想起来,舅母比舅父严格多了。他的耍赖撒娇在舅母那里是行不通的。 舅父!你别管什么春申君了!赶紧回来! “兄长兄长,我知道了!”小成蟜蹦蹦跳跳来找嬴小政,举起根手指,“二加一也是!” 嬴小政无力道:“是,是。我们先来背九九表。” 如果正常教学行不通,直接死记硬背总可以吧! 舅父!赶紧回来! …… “阿嚏!”正被荀子拘着读书的朱襄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一篇大字报废,心里嘀咕着,莫不是政儿和雪姬想念他了。 朱襄此次一回来,秦王子楚就有大动作,不知道会得罪多少人。 荀子听朱襄上书中陈述的事,就看清了这底下的弯弯道道。 秦国曾经一直是以法家学说为主。 儒家最看不惯法家的一点就是,法家认为这世上所有的行为,都该写进法条里,这样万事都在规矩方圆中,有法可依有法可循,就不会乱。 但儒家认为,这种事残忍又不符合实际。 若所有事都规定,就没了人情人性,让这个世上所有事所有人都变得冰冷;而且规定太细,人非完人,总会犯错,那便总被罚,心中肯定生出怨恨。 更重要的是,法条太细,连士人尚且不能记住所有法条,不识字的庶人更是对法条一无所知。 就算有官吏教导,但官吏事多,岂能将法条传达到每一个庶人耳中?而庶人又岂能听一遍就能全记住? 最后便落入“不教而杀谓之虐”中。 在这一点上,有些儒家学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将人情和道德凌驾于法条之上,是以“亲亲相隐”。 荀子则痛骂这一点。 荀子曾言:“故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诛而不赏,则亲属之民不劝;诛赏而不类,则下疑,俗险而百姓不一。” 荀子既骂法家学说,也骂和自己意见不同的儒家学说。所谓儒家学说千万条,源头都是孔子,但同门不同道,恐怕比不同门斗争更激烈。 荀子认为,现在朱襄所说的行为,就是“刑繁而邪不胜”。 但这既出自秦国推行法家思想的传统,又有地方上士人贵族的利益在。 律令越繁琐,官吏的权力就越大。正因为庶人无论再怎么胆战心惊也会犯错,官吏就可以想惩罚谁就惩罚谁,想剥夺谁的家产就剥夺谁的家产。 在地方上,官吏的权力就是无限的。 现在朱襄表面上是修改了法条,实际上是缩减了官吏的权力。 秦王子楚也应该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让朱襄在朝堂上公开的文书中删掉了许多内容,以保护朱襄。 荀子也把朱襄压着读书,不让他去亲手处理这些事,将他摘出来,淡化他在这件事中的存在感。 压着朱襄读书的时候,荀子也有事让朱襄做。 现在荀子在秦国的声望已经很高了,咸阳学宫反对他的人翻不起多少波澜。荀子认为,是时候改革咸阳学宫了。 荀子虽是儒家人,但他知道,其他学说中有许多应该传承下来的思想。如果只剩下儒家,那儒家最终会走入故步自封中。 虽然荀子不喜欢孟子,也赞同孟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理论。 咸阳学宫是一定要包含百家的。秦国取士的时候,也要不拘于某一家的学说。这样,儒家弟子们才会绞尽脑汁进步,让儒家学说适应历史前行的每一个进程。 若没有竞争,儒家弟子大概就会如鲁儒那样埋头故纸堆中,天天我注六经六经注我,摇头晃脑先人说,连自己著书立说都要假托先人言。那之后的国家,就会如鲁国一样,在鲁儒的治理中加速腐朽。 荀子虽推崇孔子,但言论中也有与孔子不同的地方,他自己也坚信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今人不必不如古人,古人不必贤于今人。 而比他辈分更大,甚至他曾经求学过的孟子,被他在文章中天天拎着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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