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闭上双眼。 他已经踏上了长平之战的战场了。 到了百里石长城,秦军分出一队人帮赵人护送粮草。 朱襄原本担心赵人会和秦军起冲突。他绕着运粮队转了一圈,发现赵人对秦军居然没有多少愤怒憎恨表情,而是一脸的麻木。 同样,秦军对赵人也没有仇恨,没有轻视,没有什么负面的情绪。 他们也不可能有什么正面的情绪,只是板着脸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秦国赵国刚打过仗,这一片战场上还裸露着不少秦人和赵人的尸骨。但秦兵和赵人都仿佛只当对方是陌生人,漠不关心的陌生人,连愤怒和悲伤未曾有。 朱襄有些不解。 他想了许久,待可以看到主帐的时候,才终于想明白了。 秦人和赵人在并非秦国也并非赵国的地方为国君打仗,赢也没有喜悦,输也生不出仇恨。 不,秦人恐怕还是有喜悦的。他们是主动进攻,有军功立,有田地分。 赵人莫名其妙插入了秦国和韩国的战争,莫名其妙就与秦军拼死,最后还被赵王放弃,要朱襄一个平民靠着贿赂赵王宠臣才能出使。他们或许比起仇恨,心中更多的是茫然麻木。 封建时代的兵卒哪有那么多荣誉感,他们都是被驱赶到战场上,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的“斗兽”。 朱襄在最后一段路上都是骑马。他整理了一下衣冠,从马上下来,一步一步走向主帐。 主帐门大开着,一个将领在门口等候着。 相和凑在朱襄耳边小声道:“那是白起副将司马靳。” 朱襄眼眸微动。 相和为何能认出秦军的将军? 他将疑惑埋在心底,在大帐前立定,对司马靳拱手:“庶民朱襄拜见司马将军。” 司马靳指着自己的鼻子憨笑:“你认识我?看来我也挺有名啊!” 朱襄:“?” 朱襄对司马靳如此奇特的回应十分疑惑。他怎么觉得,这个司马将军有点脑袋不太聪明的样子? 不过人不可貌相,白起的副将肯定不是蠢人。朱襄保持着恭敬道:“庶民曾听沿路秦军提起过将军。” 司马靳看了一眼朱襄身后的秦兵。 秦兵们疯狂摇头。 我不是,我没有,将军你别听他胡说!我们怎么可能会和赵人私自说话! 司马靳又看向朱襄身旁仿佛是侍从的人。 他看到了一个眼熟的人,眼皮子抽搐了一下。 这不是失踪了几年的秦墨钜子吗?怎么跑到赵人那里去了!不止钜子令在朱襄那,连钜子本人也在吗?! 相和看着司马靳这副表情,知道司马靳认出了自己。 他抬头瞥了司马靳一眼,又把头低下,继续保持着卑恭的模样。 司马靳见相和这小动作,猜到朱襄可能还不知道相和的身份。他道:“将军已经在内等着你。只有你一人能进去,怕吗?” 司马靳侧身让开一条道。 朱襄老老实实回答:“怕。” 说完,他将自己佩剑解下,递给了身后的相和。 司马靳听到朱襄的回答,愣了一会儿,等朱襄与他擦肩而过后才回过神。 他扫了赵国这群没有一个士子打扮的使臣们一眼,心里嘀咕“赵王是在侮辱我们吗”。然后他带着这群人去旁边的帐篷居住,顺便以告诉赵人秦国军营规矩的借口,把相和叫了出来。 相和出去的时候,许明也一同出去。 他们俩已经表明自己墨家和农家的身份,在这个没有任何士子的赵国使臣队伍中,他们二人就相当于朱襄的副手。对于他们二人同时与秦军将领见面,赵人没有怀疑。 待到了无人处后,司马靳才拍了一下相和的肩膀,道:“你这个墨家钜子怎么跑到赵国去了?” 相和板着脸道:“听闻朱襄公活人无数,我去看看。” 司马靳表情古怪:“一看就看了几年?你怎么不告知我们?我亲自带兵偷偷把他抢回来!” 许明忍不住了:“司马将军,这是你的言论,还秦王的意思?” 司马靳看了许明很久,才从脑海里挖出个名字:“农家许明,你也跑赵国……好吧,是跑朱襄家去了。朱襄真的这么厉害?” 许明淡然道:“我农家上下会以命保护朱襄公。” “别紧张,我将军不是不讲理的人。只要朱襄不挥剑去砍我家将军,我家将军就不会伤他。”司马靳开了个玩笑,“本来将军想先召见你们询问情况后,再与朱襄见面。不过赵人得知朱襄到来后情绪十分激动,将军不好将朱襄晾到一边,只好让我来问你们打探情况了。” 许明和相和震惊道:“赵人得知朱襄公到来?赵人怎么会得知……难道是要扰乱赵人军心?” 司马靳笑道:“不,赵人已经降了。” …… 朱襄走进大帐,白起依靠在坐具上跪坐着,他身前一侧跪坐着一位似乎是幕僚的老者。 白起已经给朱襄准备好了坐具。 朱襄向白起行礼后,坦然跪坐下,与白起相对。 朱襄直视着这位名震天下的武安君的眼睛,问道:“赵军已经降了。” 白起正想着朱襄会说什么来阻止他斩杀赵军。朱襄话一说出口,他惊愕地看着朱襄,不住打量这个年轻人。 见白起没说话,朱襄继续道:“听闻赵军被围。以长平附近地形和秦、赵两方兵力,若秦军要包围赵军,只能在丹水北方的河谷地带。现在秦军的主帐却在百里石长城下,这说明赵军已经降了。从这里再往南去,就是已经投降的赵军军营。” 白起直起身体,不住打量朱襄。 他故意急匆匆把主帐搬到这里来,就是不想让朱襄路过能看到赵军的地方,隐瞒赵军已经投降的事。 如果朱襄知道赵军投降,那他在这场谈判中就会进入劣势,这不利于君上看出朱襄的真实才华。 “你知兵?”白起问道。 朱襄摇头:“我只能在舆图上谈兵,不算知兵,更不能掌兵。” 白起道:“你能一眼根据长平地势推测出战况,已经比赵括强。” 朱襄再次摇头:“赵括掌兵恐怕比我强。慈不掌兵,我就算知道该如何取得胜利,也不一定有那个坚韧的心智,命令手下的将士兵卒去送死。” 白起表情不变,秦王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怎么觉得,朱襄是在骂白起残忍,为了胜利让王龁当诱饵呢?不过朱襄就算能推测出赵军已经投降,也不应该知道战场的细节。 白起问道:“你能否猜出我如何引赵军入山谷?” 朱襄想了想,道:“虽说赵括没有实际掌兵的经验,但熟知兵法,不会不知道河谷容易遭遇伏兵。他若出兵,定是有不可放弃的诱饵。或许武安君是让原本的秦军主将王龁,领着接近至少三四成的秦军,再用树枝或者锣鼓造出巨大声势,让赵括以为进入河谷的是秦军主将王龁率领的秦军主力。” 秦王放在腿上的手抓了一下下袍的布料。 他在心里质问子楚,这就是你说的朱襄只擅长种田?! 哦,孙儿说的不是朱襄只擅长种田,是除了种田,做其他事都会倒在因别人嫉妒而起的阴谋诡计上。 白起沉默了许久,又问道:“你看到秦军主帅亲自拔营,难道不会去追击?” 朱襄的语气中带了一丝淡淡的嘲讽:“武安君虽不在战场,又不是不在人世了。即使没有打探到武安君来到战场的消息,但秦军主将亲自去了一个容易被包围的地方,我肯定会想到,除了武安君,谁还能让他当诱饵。” 白起道:“有可能不是诱饵,而是秦军无法攻破赵军阵地,兵行险招从北方绕行到赵军营地后方。” 这下轮到朱襄沉默了。 他咬牙切齿地问道:“难道我猜对了?王将军率兵进入河谷,赵括觉得秦军是傻子故意送菜,于是命令全军追击?” 白起慢悠悠道:“我命秦军且战且败且退,赵军一路高歌猛进。” 朱襄深呼吸了几下,压下了心中的愤怒和悲伤:“愚不可及!” 赵括论兵时头头是道,怎么上了战场,就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这水准比起他论兵的时候差远了啊!他怎么就能以为有过许多战绩的秦国宿将王龁,居然能愚蠢到自己钻进死地?! 白起同意:“确实愚不可及。不过他居然全军出击,倒给我添了不少麻烦。” 朱襄表情古怪:“围住了吃不下,只能等援兵?” 白起叹气:“你确实知兵。掌兵可以练,你可以尝试一下。” 朱襄:“……”被武安君夸奖了,我是不是该插一会儿腰? 朱襄收起心中的怪话,问道:“以我的推断,赵军应该还能支撑,赵括不会投降。而且他若投降,他留在邯郸的族人肯定全部会被处死。赵军怎么会降了?” 白起道:“你再猜?” 朱襄:“?” 如果不是看白起的表情十分严肃正经,他都以为白起在逗自己玩了! 朱襄道:“猜不出来。” 白起点头:“还是有你猜不到的事。你要来换战俘,准备了何种说辞?” 朱襄从怀里掏出一叠折好的纸,跪着往前走了两步,双手呈上:“我想说的都在纸上。” 白起毫不畏惧朱襄会刺杀他,坦然接过纸,一边展开一边道:“何为纸?” 朱襄道:“用草木制作而成,能书写文字的东西。武安君看了就知道了。” 白起看着纸上工整的字迹,道:“原来如此。纸比竹简木简更易书写和储藏。” 秦王的手摊开又抓紧,桌子下的下袍都抓皱了。 什么纸?寡人怎么没听子楚说过! 白起看完内容之后,将纸递给已经快坐不住的秦王:“先生,你是文人,比我更懂这些。” 秦王赶紧接过纸,把纸正面反面反复摩挲了一下,抬头道:“这纸是否难制作?” 朱襄道:“难也不难。我已经将造纸术交予墨家的相和,公可向他询问。” 秦王激动道:“你知道这造纸术有多重要吗?你就这样把它交给秦国?!” 朱襄点头:“造纸术也是我请求秦国不要阬杀赵国降卒的条件之一。算是定金?” 秦王干咳了一声,装出平静的模样:“赵人已降,我秦国怎么会阬杀降卒?” 朱襄道:“秦军自己都要断粮了。秦国也因为连年征战误了农事。秦国不杀赵人,是将赵人当奴隶送回秦国,饿死秦人供养赵人?还是将赵人送回赵国,等赵国再用这支老兵组织军队?” 秦王有些无语:“朱襄,你究竟是来请求秦国放过赵军降卒,还是让秦国杀了他们?” 朱襄深深叹了口气,道:“我所说的是秦国目前面临的困难,是实际存在的事,所以我不会报侥幸心理,以为秦国会留赵军降卒一命。在武安君眼中,秦国和秦人才是第一位,什么名声,都是次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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