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信从一开始就认为,朱襄出使长平定是有其他目的。朱襄居然真的能说动秦王,他就更坚信朱襄与秦王有联系,说不定是秦王故意放回来,让朱襄成为赵国的重臣,充当秦王的耳目。 赵豹驳斥道:“我已问过回赵的将领,他们都说那是谣言,赵括是死在兵营哗变中,和朱襄没关系!” 楼昌上前一步,痛心疾首道:“赵括再无能,也是马服君之子。他可能经验不足,但怎么可能犯兵家大忌,在被围困应该振奋士气时,有粮草还故意不给兵卒吃?!你相信这样的谣言,对得起马服君吗!” 赵豹板着脸道:“我只相信我耳朵听到的事实。” 虞信道:“平阳君,我知你惧怕秦国。在赵军与秦军对战时,你只知道一味求和,降低赵军士气。但朱襄只是秦国质子的外戚而已,你倒也不必如此惧怕。” 赵豹冷笑:“这话我还给虞卿。朱襄只是被秦人丢弃的年幼质子的外戚,虞卿倒也不必把对秦王的仇恨,发泄到无辜人身上。” 虞信愤怒道:“我对朱襄绝无迁怒!我可以指天发誓。你敢指天发誓为朱襄说话,不是因为惧怕秦国?” 赵豹继续冷笑:“我现在就敢发誓!” 赵胜不敢置信地看着赵豹。 平阳君赵豹一向明哲保身,就算会偶尔提出与他人不同的意见,但从不和人争论。他一直隐藏在自己的身后,赵胜从未见过赵豹在朝堂上咄咄逼人的模样。 赵王也被平阳君吓住了。 他这个叔叔唯唯诺诺,胆略、气度和才华远不如另一个叔叔平原君。今日怎么与人吵起来了? 赵胜深呼吸了一口气,放下心中明哲保身的念头,也道:“现在各国国君都对朱襄赞赏有加,信陵君和春申君已经派人来邯郸重金求才。君上,若放弃这样的大才,恐遭人嘲笑。” 赵王再次犹豫。 他虽然很不喜朱襄,一想到朱襄心里就没有理由地膈应,但两个叔叔的话,他还是能听进去。 另一个赵国宗室赵郝上前道:“君上,朱襄有杀害赵括的嫌疑,若不查清此事就重用他,恐怕会引得赵国士人离心啊!” 赵王犹豫不决:“这倒也是……唉,寡人该如何是好。” 见赵王犹豫,两派臣子争论不休。 “绝不能重用朱襄!” “若不重用朱襄,难道让他国重用朱襄?” “朱襄真的可能是秦国奸细啊!” “秦国用十几万赵国降卒为朱襄当赵国奸细铺路,也太舍得了,你想想,可能吗!” “秦国本来就不敢杀主动投降的赵国降卒,朱襄前去长平游说,不过是顺着马行走的方向拉动缰绳,难道能说朱襄是能拖动马的大力士吗!此事根本不能显示出他的才华,君上应该多考察!” “朱襄在去长平之前就已经扬名,他与邯郸众名士的论战,你难道忘记了吗?”…… 众人争吵不休,吵得赵王耳边都出现了嗡嗡的幻听。 他一会儿觉得那个说得对,一会儿又觉得这个说得有道理。 朱襄确实有才华,应该被重用;但这么多人相信朱襄杀了赵括,厌恶朱襄,他若重用朱襄,又确实会让这些人离心。 赵王不断叹气,游移不定,头都疼起来了。 他按着额角,摆摆手:“今日暂且退下,让寡人再想一想。” 众人不忿,但赵王已经下令,他们只能离开。 众人离开后,烦恼的赵王独自坐着唉声叹气。 为赵王添水的近侍也是赵王的宠臣,但因为没多少才华,只靠着奉承和伺候赵王而得宠,官位不高,刚才的朝议中,他只能旁听,没机会说话。 现在其他人已经离开,他才开口:“君上,这有何难?” 赵王放下扶额的手:“你有何计谋解决寡人烦恼?” 近侍道:“算不上什么计谋。只是平原君和平阳君亲自走访了从长平归来的将领,皆说赵将军之死与朱襄无关,或许就真的与朱襄无关。君上的叔父,怎么会害君上?” 赵王叹气,被说服了。他冷静下来,摈弃对朱襄的偏见,两位叔父的话确实更有道理。 见赵王神情动摇,近侍继续道:“厌恶朱襄的人,只是因为朱襄是秦国外戚,因厌恶秦国而厌恶朱襄。但虞卿虽厌恶秦国,却也秉性正直。如果虞卿查得真相,定会同意君上重用朱襄。” 赵王继续叹气:“可怎么让虞卿查得真相?他似乎心中已经为朱襄定罪了。” 近侍道:“君上为何不命令虞卿查清真相?有人告朱襄杀害赵将军,按照赵国的法令,朱襄只是平民,他若杀害马服子,理应入狱接受审讯。先让其入狱,查清真相后再接他出来,这样不仅虞卿等人不会再阻止君上重用朱襄,也能为朱襄洗清污名。” 赵王眼睛一亮:“对!待朱襄污名洗清,寡人亲往牢狱向朱襄道歉,拜朱襄为下卿!” 赵王从坐垫上爬起来,在房内走来走去,越想越觉得应该这么做。 虽然朱襄立下功劳,但别人状告朱襄杀害马服子,他仍旧将朱襄下狱,这表明他赏罚分明! 让不愿让自己中重用朱襄的虞信和楼昌,与支持朱襄的平原君、平阳君一同查朱襄杀害马服子的事,既能打消虞信和楼昌对朱襄的偏见,又能洗清朱襄的污名,他就能光明正大地重用朱襄! 士人名声极其重要,自己此举是为了帮朱襄洗脱污名,之后还亲往牢狱迎接朱襄,朱襄定会对寡人十分感激,就算之前有一些小心思,之后也一定会为寡人肝脑涂地! 赵王越想越美,还有些得意。 群臣吵了许久都没有超出结果的难题,寡人居然稍稍一思考,就想出了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法。寡人果然是明君! 因为太得意,赵王没有再召见询问群臣,直接下令让朱襄入狱,让平原君赵胜、平阳君赵豹、虞信和楼昌共同彻查朱襄是否杀害赵括。 赵王厚赏近侍,得了两份厚财的近侍得意极了,立刻将此事告知送他钱财的大好人,告诉他事情已经办妥。 大好人立刻又奉上大笔钱财和无数夸赞的话语,把近侍乐得找不着北。 …… 邯郸谣言渐渐平息后,朱襄心情更加平静。 今年十一月天气还挺暖和,进入十二月之后,气温又不知道为何突然降低,许多农人没经历过这样的寒冬,心里很是没底。 朱襄得知此事后,心里有些焦急。谣言终于平息,朱襄立刻按捺不住,骑着赵王赏赐的高头大马,载着嘴里不断念着“架架架”,小短腿还一甩一甩的政儿,去巡视田地,安抚慌乱的农人。 “朱襄公,今年冬天怎么这么冷?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冷的冬天。” “确实。不过不用担心,冬小麦能在更北边的地方生长,这点温度不算什么,按照以往的方法继续伺候麦苗就成。” “朱襄公,浇了水后结冰了怎么办?” “如果浇的水结冰,就把土压实。遇到结冰的裂缝要立刻浇水,不要让地面裂开。等把土压实后,在压实的土上面撒化冻的土,上松下实。再用碾子把麦苗压平……” “啊,压平?麦苗不会死吗?” “不会,麦子刚出苗,冬天压苗防冻,春天麦苗拔节后会自己立起来。” “朱襄公,我好担心麦苗会被冻死。若是麦苗冻死了怎么办,呜呜呜……” “别哭别哭,冷一点才更好,可以把地里的害虫冻死。我看这天阴沉沉的,可能今年会下雪。若下雪了,雪给麦苗盖上一层厚厚的被子,既能保暖,等春季化冻还能缓解春旱,说不定比往年收成还好。” 围着朱襄的农人们笑了。 一个老农一边帮朱襄拴在一旁的马刷毛,一边笑道:“我好多年没见到雪了,现在的年轻人恐怕都不知道雪是什么。” 另一个正在给嬴小政编草玩具的青年农人抬头道:“不可能下雪吧?我听城里的人说,好多年没下雪,突然下雪,是不祥的征兆。” 朱襄护住举着草做的小马跑来跑去,差点摔倒的嬴小政,笑着道:“天冷了就会下雪,很正常的事,不是什么不祥。” 农人们笑道:“朱襄公说不是,肯定就不是。” 蔺贽急匆匆骑马过来:“朱襄!赶紧回家!” “好。”朱襄见蔺贽如此急躁,又不说因何事急躁,心里一突。 但他还是笑着和农人们告别,把嬴小政抱到马上,立刻回家。 农人们看懂了蔺贽的焦急,有些担心朱襄。 “朱襄公家里难道出了什么事?” “是不是又有说朱襄公谗言的人去朱襄公门前闹事?” “走,农活也不一定非得现在做完,我们去朱襄公家看看!说不定我们能帮上朱襄公!” “我们能帮上什么?我觉得帮不上什么啊。” “先去看看,如果朱襄公需要人手呢?” “也是,去看看。” 农人们收起农具,朝着朱襄家跑去。 朱襄急匆匆回到家,满脸愧疚的赵胜和板着脸的虞信正带着一队护卫,在家门口站着。 荀况站在一旁陪着他们。 朱襄公把嬴小政往身后一藏,对赵胜和虞信作揖道:“请问平原君和这位公寻我何事?” 虞信冷哼一声:“你如今还是平民,为何不跪?” 赵胜一拍桌子,怒道:“够了!朱襄前往长平之前,君上已经下令让朱襄享大夫之尊。你自己也是重义之人,非要因为无理谗言折辱为赵国立下大功的义士吗!” 虞信虽因秦王扣留平原君赵胜,让赵国交出得罪范雎的魏齐,而与魏齐一同逃离赵国。但平原君宁愿被秦国扣留,也不肯交出魏齐,所以虞信对平原君心存感激。 他在朝堂上会因政见不同和赵胜争吵,私下却很尊重赵胜。被赵胜训斥后,他便不再言语。 “有人诬告你杀害赵括,君上为了帮你洗清冤情,先将你扣押入狱。等我和虞信查明之后,会立刻放你出来,”赵胜上前握住朱襄的双手道,“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很快帮你洗清冤情!” 荀况起身,声音冷冽道:“邯郸城中流言已经证实是谗言,回到赵国的赵军皆能为朱襄作证。你们怀疑是秦王授意,秦王能控制得了十几万的赵人?!” 赵胜心里难受极了。他当然知道!去长平的人中有他派去打探消息的人! 赵胜不仅知道朱襄没有杀赵括,还知道赵括不知道为何非要阻止断粮的赵兵以土豆果腹,还说要杀了推广土豆的朱襄,才被愤怒的兵卒杀死。 但他不敢将真相告知赵王,只能告诉赵王,赵括真的是被兵卒所杀。因为他担心赵王听说赵兵敢为朱襄杀人,恐怕更要杀了朱襄! 可朱襄不能死,绝对不可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死!赵兵能为了朱襄杀赵括,现在朱襄对他们有救命之恩,赵胜不敢想象他们还敢为朱襄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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