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也是。”老秦王叹了口气,“先生和武安君身体都亏损得很严重,寡人让他们在你这里暂住一段时间。” 朱襄傻眼。 这个时代的医者大部分是巫医。有一个学派叫“医家”,就是试图把医术从神鬼巫术中解放出来。比如他们辩论的一个点是“思想”是“头脑”产生,而不是“心”产生。 后来百家凋零,“医家”也与“墨家”“农家”一样变成了“技艺”,丢掉了自己的理论。又因“心”在人的正中间,符合阴阳元神等儒家道家哲学的概念,所以“心说”统治了华夏整个封建时代。 直到明后期,以李时珍为代表的医者再次掀起讨论,又有海外现代医术传来,“心说”才渐渐式微。 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这个时代的医术有多落后。他们能流传后世的神医,除了民间臆测的神话故事之外,能力可能还比不过中医院的专家。 科学技术在发展,人的认识水平在提高,一些小的技艺可能失传,在总体趋势上肯定是上升,没有文明和科技断代,就不会有“今不如古”的事。所以这个时代的人生病基本就是靠扛。 老人免疫力降低后,各种小病都可能要他们的命。范雎和白起今晚住在朱襄家,可能受个凉就永远起不来了。朱襄揽这件事,完全是给自己埋雷。 蔺相如和廉颇是朱襄的长辈,就算出事也不会有人去找朱襄报仇,不会有人怀疑朱襄谋害他们。应侯和武安君能一样吗! 可秦王下令,没有朱襄拒绝的余地。他只能忧心忡忡接受了这个艰巨又危险的任务。 老秦王或许也觉得自己有点不厚道,不过范雎和白起的身体都衰败得太快,宫里的医者都说无能为力,只能给他们跳巫舞祈求上苍和祖先垂怜。老秦王现在还找不出能替代范雎和白起的人,只能寄希望于朱襄的神奇了。 “能吃得下饭也好,我胃口确实不行了。”范雎温和道,“长平君不需担心,我和白将军的身体,我们自己知道,家里人也知道。” 朱襄只能拱手苦笑,承诺尽可能给应侯和武安君做好吃的。 老秦王道:“子楚是你弟子,他会帮你侍奉先生和武安君。” 子楚恭敬拱手:“老师。” 朱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了。 这就像是寝室里天天和室友口嗨父子局,但有一天你的狗币室友居然恭恭敬敬叫了你一声“爸爸”,那反应肯定是汗毛竖立,满脸嫌弃,觉得这狗币绝对有大阴谋。 就算没有大阴谋,朱襄也很不适应。 他连忙道:“君上,夏同……公子子楚是我的友人,他想知道什么,我一定尽力告诉他,叫老师就免了。” “他字夏同,寡人取的。”老秦王好笑道,“昨日寡人让他叫你老师,你好像没有不乐意?” 朱襄干咳了一声,道:“昨日确实很解气。” 老秦王笑着拍着朱襄的肩膀道:“你们私下如何相处,寡人不管,你们自己决定。” 朱襄感动不已。 即便他知道老秦王现在是装的,实际上他和子楚身边都密布老秦王的眼线,但这句话听得舒服啊,简直堪比现代开明长辈了。 子楚继续恭敬道:“老师,有何需要我做的事,请尽管吩咐。” 朱襄心里呵呵。你这个病秧子,来我这是多一张吃饭的嘴吧? 被迫塞了三个老弱病,朱襄被老秦王拉着给他的两个好臣子和一个顺带的孙儿选房子。 还好这原本是太子柱的府邸足够大,朱襄不会纳妾,宅邸还是很空旷。 朱襄看着空着的院子,眼前出现了蔺翁和廉翁吵架,荀子兜着袖子围观,李牧和蔺贽比比划划的幻觉。 他在劝架,政儿满院子乱跑,雪大声叮嘱政儿跑慢些。家里的仆人们时不时的探头看一眼,笑着交头接耳。 老秦王和范雎、白起商量怎么装饰屋子、带多少仆人、要不要逮几个儿子孙儿来伺候自己的声音,吹散了朱襄眼前的幻觉。 雪担忧地握住朱襄的手,嬴小政抱住了朱襄的腿。 “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雪、政儿,你们也要想想需要什么样的院子,我找人给你们修。”朱襄回过神后,微笑道,“这里的家也会很热闹。” “嗯。”雪轻轻点头。她的手心都是汗,之前向秦王行礼时,她不是不怕,只是强忍着。 还好在这一路上,她见过许多次秦王,对秦王畏惧的心淡了一些,才能将一路上苦练的礼仪用出来。 “政儿要跷跷板,要秋千,要会晃的木头马……”嬴小政不客气,立刻开始提要求,“要可以堆堡垒的沙堆,还要可以练剑的靶子!” 子楚皱眉:“朱襄,你太娇惯他。” 趁着三个老人在前面兴致勃勃聊天,看不到自己,朱襄翻了个白眼:“这算什么娇惯?嫉妒了?放心,你和蔡泽也有。” 子楚:“……”想骂人。 蔡泽一直在观察子楚,待子楚现在开口反对朱襄时,他才在心里稍稍点了点头,初步认可了朱襄的判断。 虽然夏同已经回归秦公子的身份,且已经与朱襄分别三年,但子楚看待朱襄的态度,确实还是友人。 “公子子楚,在政儿的事上,你反驳他没用。”蔡泽开口,“朱襄和雪姬护政儿护得如同自己的眼睛,蔺公、廉公和荀子也是如此。连蔺公、廉公和荀子都纵容朱襄溺爱政儿,连君上都赞同了。” 子楚刚才没嫉妒,现在心中涌起一股浓烈的酸味。 嬴小政抱着舅父的腿,仰头给了亲爹一个萌萌哒的微笑。两个酒窝窝荡啊荡,盛满了对亲爹的嘲讽。 子楚的表情变得古怪极了。 政儿这表情是得意还是嘲讽?他虽然早知道政儿聪慧,但政儿现在都还未到秦公子启蒙的年龄,是不是聪慧得太过了? 或者只是自己的错觉?政儿只是单纯给我这个亲生父亲一个表示亲密的微笑? 就在子楚怀疑的时候,嬴小政伸出食指拉了一下眼角,然后迅速把脸埋在舅父腿上。 子楚:“!”亲爹的巴掌痒了。 蔡泽看到了这一幕,压低声音道:“如果你现在说政儿给你做鬼脸,朱襄和君上都会指责你欺负孩子,政儿绝不会做这种事。” 子楚好奇:“你经历过?” 蔡泽道:“蔺礼经常和政儿玩闹。” 子楚信了。会和一个孩子计较,确实是蔺贽会做的事。 “你是朱襄的友人,也是我的友人,请叫我的字。”子楚拱手,“我与政儿分别太久,很想知道政儿的过往,请多告诉我。” “什么?你想知道?问我啊。”蔡泽和子楚前面的话他没听到,这句话朱襄听到了。说到政儿,他精神就来了。 “不问你,你太宠溺政儿,话不可信。”子楚道,“我问雪姬和蔡泽。蔡兄可有字?” 蔡泽微笑道:“我和朱襄一样,既然出身卑微,曾经无字,发迹后也不用再取了。” “你们在聊什么?”老秦王好奇地凑过来。 嬴小政抬头告状:“亲父想了解政儿的事。但亲父说舅父溺爱政儿,话不可信,只愿意听舅母和蔡伯父说。” 子楚表情扭曲。这个孩子! 老秦王笑着把嬴小政抱起来,训斥子楚道:“政儿周岁便能言语流利,荀子教他《书》《春秋》《易》,蔺卿教他《诗》和各国文字语言、律令,廉颇教他兵书。如此刻苦的孩子,溺爱些又如何?” 老秦王说话,范雎向来可以随意插嘴:“君上,政公子之前都由名师教导,现在可能无法与其他秦公子一同启蒙。” 公子政是以地位和身份称呼嬴小政,“政公子”则是更亲昵的对宗室子弟的尊称。范雎如此称呼嬴小政,虽不如“政儿”亲昵,也可看出他对嬴小政的不同。 范雎一说这个,老秦王就头疼:“武安君肯定比廉颇强,能教政儿。先生你能否教导政儿?” 范雎道:“我能教政公子谋略,但事务繁忙,恐怕不能尽力。” 嬴小政立刻在老秦王怀里拱手道:“请应侯教我。应侯只需布置功课,政儿自会完成功课。不懂的,政儿问蔡伯父和舅父。” 范雎看了蔡泽一眼,回头看向嬴小政,笑着道:“蔡卿肯定能教你。你舅父也擅长谋略?” 嬴小政骄傲道:“舅父什么都会!舅父只是会了也不愿意做,舅父说自己是简上谈兵。” 朱襄揉了揉鼻子,不好意思道:“政儿高估舅父了。君上,应侯,我只是听得多了,就懂了一些。实际做就不行了。” “我知道你心软,做不来。”老秦王笑着摇摇头,道,“你可想好入秦后先做什么?” 朱襄道:“在赵国时,荀子教了我秦律。不过秦律每年都会更改,我还需要再学一学,暂时不敢做高官。请君上先令我在咸阳附近种田,培养良种,指导农人耕种。待我做出些成绩,再令我去指导其他地方的农田耕作。” 朱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道:“我的本事我自己清楚,我不擅长在朝堂谋事,最大的本事就是会种田。君上救我回秦,给我如此厚待,我若不做出些成绩,也无颜与秦国众卿站在一起。” 老秦王叹气道:“朱襄,秦律虽严格,但你是秦国长平君,是秦国公子的妻弟,你已经不是平民,不用再用平民的眼光看自己。你在长平的功绩和在赵国的声望,七国国君都会以国士待之。” 朱襄躬身拱手:“君上以国士待我,我自以国士侍秦。秦国不缺统一六国的兵力,只缺统一后如何让六国安定、庶民归心的方法。” “儒说以道德教化,法说以律令约束,但我认为‘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若面临饿死冻死的困境,左右不过是一个‘死’字,道德和律令都不能阻止庶民为了活下去而反抗。” 朱襄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抬头:“请君上先命我让庶民肚中有粮,身上有衣。之后君上就有足够的时间思考该如何在统一天下之后,对待天下之民。” 范雎和白起都皱着眉头看着朱襄;子楚和蔡泽都嘴角上弯;而嬴小政骄傲地扬起了他的小脑袋。 老秦王将曾孙放到地上,扶起朱襄,声音动容。 这次他是真心的了,因为朱襄看到好感度上涨了那么一丝丝,比昨日子楚上涨得还少的那么一丝丝。 “朱襄,许多人对寡人说,秦国能统一六国。但在寡人看来,没有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和你一样真心。”老秦王感叹道,“秦曾强盛过,又衰落过。连不可一世的晋国都已经绝祀。你为何能如此肯定秦一定能统一天下?” 朱襄道:“一个国家强盛与否,与他所实施的制度息息相关。现在秦国的制度将秦国打造成了一辆的战车,平民只有耕、战两条路。只要秦国推行的战争能让足够多的人获益,这辆战车就无坚不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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