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孤仪的说法,多半是马革裹尸,献身沙场了。 他为救她而去,未救成,明明可以逃离,却又不忍放弃。 徒见她身死箭下。 一颗热忱之心,如此被浇灭。 还白白搭上自己一条鲜活生命。 值得什么! 萧无忧这般想来,依旧心底泛酸。 非亲非故的一个陌生人,尚且如此待她。 “时辰不早了。”琥珀观一眼滴漏,即将申时七刻,“奴婢去给您传晚膳吧。” 萧无忧回神点了点头,不自觉揉着太阳穴,“顺道让宋嬷嬷给孤备汤浴,用过晚膳孤便去泡汤。” “殿下是哪里不适吗?”琥珀顿下脚步,“你酉时半才就寝,如何这般早沐浴?” “倒也没有哪里不适,平安脉日日都请的,就是近来嗜睡了些。”萧无忧有些报赧道,“好姑姑,你就别啰嗦了,且赶紧传话去吧。” 琥珀颔首道,“左右让奴婢教导您的,如今即将入夏,永安公主最喜欢瑶浴。奴婢给你备瑶浴,又养颜又可活络筋骨。” “成!” 主仆二人转出身外室,便又是先前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只是卢七姑娘到底性子柔婉些,一声声姑姑喊得娇嗔又甜糯。 晚膳后,萧无忧在廊下等沐浴,正有一搭没一搭阅书,听得从西厢房传了两句拌嘴声,细听尽是琥珀的声响。 她也懒得去过问,左右是哪处丫头做事纰漏,挨了她的讯。 琥珀忙了一日,伺候沐浴时是琳琅领着丫头过来的。久违的瑶浴,其中中药味微苦却清新,相比前两日玫瑰汁子的馥香馨甜要淡雅舒爽许多。 只是遗憾琥珀伤了手,不然配上她舒筋通骨的按摩手法,才是真正的享受。 “姑娘叹什么?”琳琅问。 萧无忧趴在桶沿上,“你得空去同琥珀姑姑学习一下推拿按摩的技术,今个她说了,择两人教授的。” 小丫头“噗嗤”一声笑了,“姑娘这模样委实有两分永安公主的性情了,方才姑姑已经点了我的名。明日起我便学。” “公主乃故者,不可妄议。”萧无忧咬了咬唇,轻声道。 得意忘形,这般自然的神色,幸亏此刻温孤仪不在。 若是放在今日之前,她并不是很在意暴露身份,至少按目前温孤仪对她的态度,只要她稍微软活温顺些,并没有触及生命的危险。 但今日在琥珀口中,听闻三哥的长子一直被她养在膝下,甚至有继续被抚养的可能,萧无忧突然便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纵然如今人强己弱,但是萧邺江山一百八十余年的根基和人心所向,远远超过温孤仪仅仅三年的新朝。 有了这厢危及他帝业的念想,便不是“情|色”二字那样简单了。 自己的身份敏感,且需藏一藏。 这晚不知是因为琥珀的回归,还是知晓了三哥的孩子尚且安好,萧无忧精神亢奋,出浴上榻竟不曾沾枕便睡,翻来覆去浮想联翩了许久,方才合眼睡去。 翌日晨起,对镜里妆,隐隐多出黑眼圈。 “姑娘睡这般多,如何这样了。”琳琅赶紧给她多扑了层胭脂遮挡。 萧无忧看着镜中人,“昨晚睡得浅了。” 正闲聊间,那头侍卫来禀,道是裴中丞求见长公主。 算是好事连连。 今个初九,裴湛是来此上职的。 长丰堂正厅中,萧无忧坐在正座上,抿了口茶。 茶盏挡去她半张略施粉黛的芙蓉面,一双秋水剪瞳扫过面前长身玉立的青年,轻轻垂下,眼波婉转间跌入碧色茶汤中。 她回味着裴湛的话。 以后逢三、六、九来此当值,护卫公主府。 “赐座,勘茶。”萧无忧又饮了口茶,压平嘴角,平和道,“孤这处人手用得好好的,怎劳大人如此大材小用?” “多谢殿下。”裴湛坐下身来,“六月初十乃骊山夏苗,南衙军抽了三个护卫营前往,京畿的守卫便有所疏漏,所以兴道坊这片的安全便由臣暂管。陛下隆恩,交代臣尤其看顾好公主府,以此为重中之重。” 萧无忧挑了挑眉,“所以兄长索性便将你这办公的地都安置在小七这了?” “殿下海涵。”裴湛笑了笑,“臣在外堂,不会扰殿下的。” 裴湛余光瞥过对方一脸无谓神色,若说日常细节有所不同,他其实未必能发觉什么。毕竟先前的三年,他和卢七并无日常可言。 若说性情,先有其亡母丧仪那一遭,再有惩罚郑四一回,接着是敲山震虎自伤以自救,但皆有她的不得已。 一介弱女子保命的手段而已,不害人不伤人,他又何必宣之于口。 譬如眼下,撑出的这幅高位者姿态,若不是自己早些年认识她,他几乎要认作另一个人了。 如此环境里,确实该威仪持重些。往昔的婉约谦默并不好过活。 “兄长用茶!”萧无忧抬眸轻笑,声如黄莺。 转眼间的变化,从长公主的尊贵到世家女的娇俏,且不似以往的低眉颔首。 日光携风过堂,裴湛撞上姑娘明眸,不知怎么的,握盏的手蓦然紧了紧。 杯盏微顿,茶汤轻轻晕出涟漪。 裴湛匆忙掩过,仰头将茶水灌下。 然这厢,娇俏的姑娘并未曾想要放过他。 姑娘又饮一口,轻声道,“不计大人武功,便是文这一项,琴棋书画诗酒茶,当是皆通的。” 裴湛秉住了呼吸,冠玉面庞开始一点点发红发热。 确是他自己莽撞了。 但是这丫头,委实厉害,踩着人错处取笑。 萧无忧理了理披帛站起身来,裴湛随她起身,只是搁下茶盏时险些掀了盖,幸得他手上功夫好,一转腕便无声盖了回去。 萧无忧从他身前过,待走近了,方道轻声道,“大人慌什么,孤又不会说你牛饮,糟蹋孤的茶。” 裴湛伸手想拱手送人,张嘴想说“殿下慢走”,结果手和嘴都没到位。待回过神,那女子早出殿了,只在拐道口回眸,留他一抹忍了许久的笑颜。 * 这日里,因得了裴湛来此当值一事,萧无忧自是开怀。却也不敢掉以轻心,毕竟裴湛尚且是温孤仪近臣。 只是开心的时辰未有太久,晌午时分,王蕴便再次入府。来来去去是老生常谈的几句话,要她好生侍寝,莫负君恩。 萧无忧起初还学着卢七样,诺诺应着。 然她一退,王蕴便顶前些。 到最???后甚至敲桌厉声道,“姑娘到底是顶着选秀的名头入的宫门,陛下意思几何,你恩父意思几何,你再愚笨,也该清楚。陛下来公主府的频率亦不算低,且好生把握。父与君在上,皆不是你能躲避和顶撞的。且你生母泉下有知,亦希望你光宗耀祖。” 不提梅氏还好,提起梅氏,萧无忧便觉可笑。 梅氏可是宁可以死让女儿守孝三年,都不愿女儿入宫的,如何这厢便成了也是她的愿望了。 萧无忧冷嗤,“所以夫人可是遗憾万分,没有留个阿姊晚些出阁,让她们光宗耀祖!” “你——”王蕴不曾想到,卢七这般伶牙利嘴,敢如此反驳,只顺了口气道,“我之意,皆是你父之意。若待你父来,怕就不是动口这般简单了。” “父亲已经动过手了,孤领教过了。”萧无忧合上杯盖,“已至午膳时辰,先时不知夫人来此,未曾备膳。” “你好自为之!”王蕴愣了片刻,拂袖离去。 “夫人莫动气,老奴会慢慢劝解姑娘的。”宋嬷嬷依礼送客,一直送到府外马车旁。 “我也来去糊涂了,公爷原让我备了礼,混忘了,你随我回府拿吧。”王蕴示意她上马车。 宋嬷嬷道了声“是”,转身让门口的守卫往里传了声话。 马车远去,在外堂处理公务的裴湛搁笔松松了筋骨。 习武之人,耳力甚好。 纵是再怠慢,送给公主府的东西总不至于忘了。退一步,忘便忘了,还让回去领。 此地无银三百两。 内殿得了这话的萧无忧亦是这般反应。 * 从公主府到辅国公府,不远不近的一段路,马车慢慢行驶着。 “你说实话,这七丫头可是至今不曾侍寝?” “陛下留宿过,但是总是到了后半夜便不欢而散。”宋嬷嬷想了想道,“每次陛下留宿都是老奴守的夜,确实不曾要过水。但寝殿后头有汤泉,难保……” 王蕴抬手止住宋嬷嬷的话,“公爷说了,那上头的人可丝毫不似中了毒的样子,七丫头定是不曾侍寝。” “如今可有按时给她泡汤浴?”王蕴顿了顿,又问。 闻这厢,宋嬷嬷忽的红了双眼,只咬牙点头,“用的,老奴不敢耽误公爷大事。且现在药效慢慢出来了,入五月来,姑娘常日嗜睡。老奴实在惶恐,这般下去,没有毒到该毒的人,只怕先要了姑娘性命。” 马车徐徐向前,马车内宋嬷嬷躬身跪地恳求道,“夫人,就没旁的法子吗。姑娘那么一点大的人,能做得了什么?性子又不伶俐,您向公爷求个情,算了吧。” “下毒的法子那么多,难道非要用这样的方式吗?” 车厢中几许沉默。 对温孤仪下毒,膳食、衣衫、器物确实都无有可能。 除了这床帏间,一具染毒的肉|体让他防不胜防。 且还是胆小怯懦无有心机的人的躯体。 王蕴将她扶起身,轻叹道,“你我都是人生过半的人,半生食的是大邺的粮,饮的是大邺的水,举止是大邺的礼仪。老国公四出西北,踩骨沐血平定江山。卢氏的兵甲打光了,卢氏的子嗣死的也不少,能用的就剩这么一个毛丫头。她也是萧家卢姓,昭武女帝的子嗣,有责任驱除贼寇。” “再者,这也不是我的主意,是你主子生前亲自定下的。每一个环节,甚至为何我们要办丑脸,你都清楚明白。以后,莫要再说这样的话。” 马车停下,已至府门口,王蕴扶鬓理装,“且开弓没有回头箭,机会千载难逢。还有一月,便是骊山夏苗。温孤仪可不是年年都出来行猎的,焉知下回是何时!外围的兵甲卢氏帮不上忙,但是中枢处,我们送入了一颗棋子,已经成功了一半。” “剩一半——”王蕴撩帘看了眼漫天流云,眉眼冷硬了两分,“你主子临终可同七丫头说了什么?” “主子道,一切为自活,一切听嬷嬷的话。” 王蕴点了点头,“那就把这话提醒给她,生母她总愿意听的,让她好好听你的话。” “还有,你起先说来了一位大内姑姑,插手了汤浴的事?” 宋嬷嬷颔首道,“是的,昨个还斥责了老奴两句。” “不必与她相争。反正给你的药中原之地无人认识,便是她备汤浴,你道是提味滋补之药,正常放入便可。”王蕴想了想,终是心有不忍,“七丫头身子弱,你且换成隔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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