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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他是在燃烧生命，而事实上也是如此。 他在燃烧自己的职业生命。 练习室中，方以航问尤然： “你说的傻子，是指黎绯，还是苏故？” 中文里最暧.昧的微妙表达，无疑是“他”与“她”的同音。 少年不动声色，垂下纤长的眼睫。 “两个人，都挺傻的。” 走廊里，黎绯深呼吸。 ——如果我可以很自私的话，我是非常非常想要你的。燃烧全场，炸裂气氛。 ——但是比起这个，我更希望你休息，哪怕三天。 黎绯知道方以航替苏故请了一周的假。 ——能不能在这几天，考虑一下？改变打法，会很难很辛苦，但是可以延长职业生涯。 黎绯措辞极尽小心，上面那句话来来回回删改了好几次，她知道自己其实没有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但是如果不说出来不争取一下，就不是黎绯了。 黎绯最钟爱的大提琴家，杜普雷的职业生涯自十六岁登台，到二十八岁落幕，辉煌而短促，一如她的琴声。 杜普雷一直演奏到手指失去知觉，罹患多发性硬化症。 天才与凡人之间相隔天堑。黎绯知道这是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但她希望自己，可以演奏得更久一点，再久一点，延长海德格尔的琴声。 出乎意料的是，苏故的反应十分平静。 “其实，你可以自私一点。” 面对黎绯不可置信的眼神，苏故莞尔。 “你是学古典的孩子，大概没什么体会，我们这一行的职业生命，是很短的。” “我现在的年龄，在这个圈子里，已经算老的了，等再过几年，大概就要被划分到油腻的中年大叔的范围了。” “小孩子说梦想大家会鼓励，人到中年再谈梦想，像个笑话，无非是一种逃避现实的借口罢了。” 黎绯怔了怔。 见苏故转身欲走，她连忙抓住了他。 苏故抽了一口凉气。 黎绯松了手，心里却在想，疼吧？疼死你好了！ 比青年矮了一个头的少女直接堵住了去路。 ——你以为这样很帅气吗？ 她大概知道他的计划了。用尽全力去打鼓，不计较对自己身体健康的耗费，甚至是有意无意地加速这种耗费，以提前结束职业生涯。 然而，见过了他的演奏，她可不会觉得，他真的会甘心告别舞台。 人是贪心的动物。 ——你其实不过是在逃避罢了！ 苏故的视线停顿在了“逃避”两个字上，文字是安静的，少女的笔迹也是纤秀的，然而这一行字，却比任何话语都振聋发聩。 年轻的时候叛逆，为了逃避现实，一头扎进了摇滚。等到了无法逃避责任的年纪，才讪讪退出。 但其实生活的责任与追梦的热爱，根本不是矛盾冲突的。 ——想要真正不留遗憾的方法其实只有一个，去面对它，去解决它。 苏故笑了，像是在笑小孩子的天真可爱。 黎绯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突然想到Ryan和苏故之前的话里都提到了同一个关键词。 ——你觉得摇滚是年轻人的专属吗？ 黎绯咬牙，她也不怕得罪人了，反正这是他们的私人谈话。 ——小孩子的装酷有什么意思，我觉得中年人的摇滚才是最酷了。 说话从来滴水不漏的少女，第一次使用这样偏激的言辞。 年轻时候的天真纯净，固然美好动人，大多却是出于无知的一腔孤勇。 ——认清了现实仍然选择去爱，这是大人的浪漫。 她在他的音乐里听到了这种珍贵的浪漫。 她不想让它消失。 黎绯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觉得这样的苏故油腻呢？ 认清了这个世界的糟糕，选择与它同流合污，这是油腻，但经历了那么多的糟糕过后，他仍然没有被现实改变，坚持自我，黎绯甚至会觉得，这样的大人，或许比天真地相信一切美好的孩子，更接近于温柔勇敢的本质。 苏故愣怔间，黎绯一鼓作气趁胜追击。 ——你的鼓有名字吧？ ——你真的甘心它蒙尘吗？ 哪怕想象得再美好，竭尽全力到最后一刻，然而直到真正的告别时刻来临，才会意识到，人终究是低估了自己的贪婪程度。 杜普雷有三把大提琴，最著名的是出自斯特拉迪瓦里之手的大卫杜夫，被病重的杜普雷交给了马友友。黎绯也非常喜欢马友友，但是对于大卫杜夫来说，这把有灵魂的大提琴，可能会更希望陪伴杜普雷继续演奏到八十岁吧，而不是终结于二十八岁的绝响。 黎绯提起他的火凤凰，苏故才深刻地感受到了，一直深藏于内心的不甘。 青年有些恍惚。 黎绯一声叹息。 她其实并不喜欢交浅言深。 所以她犹豫过。但黎绯想起了记忆里的壁画，本不必花费弗吉尼亚长达五年的时间，因为那个教堂其实很小，即便生着病，最多三年就可以完成。 油画的颜料滑落，滴落到了画家苍白的脸上。高高的脚手架上，拖着病躯的弗吉尼亚，却最终被救助她的修女拦下。 “我想这些画并不会因为吸取了您的生命力，而变得更加瑰丽。” “请您长久地，停驻在此地。我会一直为您祈祷，祈祷您长久地停留于这个世界，为这个不美丽的世界留下更多的美。” 黎绯心中默念着，她也会一直为他祈祷。 ——你要比任何人都珍惜自己，不要去挥霍上帝赋予你的天赋与热爱，才不会辜负它。 啊，被年轻的孩子教训了啊。 苏故扶着额头，突然低笑了出声。 “改变打法太难了。” “我觉得……如果我这么去做了，可能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找不到拿起鼓棒的方式了。” 见少女皱眉，双颊气鼓鼓的，苏故连忙话锋一转。 “不过我会试试看的。” “我答应你。” ——这是大人的承诺吗？ 少女在用他的措辞反问他。 苏故心头一动，声音却极轻： “是鼓手对他的大提琴手的承诺。” 并不知道自己未来乐队里的鼓手位置已经人满为患的黎绯，松了一口气。 梳理好思路的两个人，重新回到练习室。 没有人注意到，走廊上方的监控摄像头，红点闪了一下。 *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 苏故拍了拍方以航的肩膀。 他决定休假三个月作调整。 方以航喃喃自语：“完蛋了，之前只说借人三天，没想到整个请假三个月……” 听这口吻，苏故回归之后可能风格改变，不再适合现在的乐队，那么不就等于……变相辞职了吗？！ 方以航内心尖叫，却没有阻止。 因为他知道，改变再痛苦，但是如果能让苏故的职业寿命延长，三年，十三年，甚至三十年，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 方以航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苏故：“休息吧，你是该停一停了。” 其实有时候，看苏故打鼓，除了惊艳与震撼，也会勾出一些恐惧。 比起不遗余力只此一次的极致，作为朋友，方以航还是希望他的路可以走得更长，也更宽一些。 告别的时候，黎绯送给了苏故一张画。 非常简单的画，是她在听他的鼓时，随手涂鸦的星空。 ——我觉得你是自成一个宇宙的人。 黎绯想了想。 ——人们聆听你的音乐，不自觉就会沉入名为苏故的星空之中。 苏故接下了画，动作很自然。 一旁扛着摄像机的李睿，手却是差点抖了。 妹妹，收手吧，别杀了。 李睿看着明明大了黎绯快十岁，却反而在小姑娘面前腼腆起来的苏故，陷入了挣扎的情绪。 对方的血条都快清空了啊！快停止散发你的魅力！ 李睿不知道那片名为苏故的星空是什么样子，但是他已经领会到了，名为黎绯的星空，CP粉的狂欢天堂，剪辑师的地狱噩梦。 生活没有编剧，不讲究起承转合的套路规矩，剪辑师需要做的，就是梳理出一条完整的故事线，再呈现给观众。该有的信息一定要给到位，避免观☆仙☆女☆整☆理☆众觉得“诶？不对？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居然关系这么好！”，或者“等等，他们怎么冷战了，吵架了？我之前磕了个啥，假糖吗？” 有些素材会预先扣着，作为将来的库存。没有糖，也要人为地制造出工业糖精。只要不被火眼金睛的观众抓包时间线的马脚，那么糖就永远不会过期。 但这一切，在黎绯的身上不成立。 少女就像一个bug，她不需要任何前情提要，往那里一站，自动生成CP气场。人人都是磕学家。 不过，李睿看着告别的两个人，想着这估计只有一次了。 希望同事直接一剪梅吧，不然，粉丝磕这对的话，估计要天天背着垃圾袋，到处捡垃圾了。今天第一次就是唯一一颗钻石糖。 啊，放在下一位身上应该也是。 这一次，黎绯没有去拿电子大提琴，而是用了普通的那一把。 尤然头也不抬： “怎么？更换考核方式啦？” 少年的声线清冷，黎绯心想，他做歌手其实也会很适合。 少女摇了摇头，看向尹薇。 ——薇薇，唱歌吧。 尹薇“啊”了一声： “唱什么？” 尤然也抬起了头。 黎绯举起速写本。 ——《nothing new under the sun》。 日光之下无新事。 非常经典的一首蓝调爵士老歌。 方以航再次在内心确认了一遍，黎绯果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黎绯刚刚还偷偷跟系统确认了一遍，这首歌在这个世界的曲库里是存在的。 《泡沫》的原著是架空现代的背景设定，搞得她一个在现实中走在潮流尖端的少女，因为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流行，被迫变成了只知道老歌的古董。 方以航虽然没有直说，但黎绯看懂了他的神情。 尤然却觉得黎绯的音乐审美还是可以的。他对更换考核方式也没有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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