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青云伸手拉住我的手,拍了拍笑道:“我这儿事忙,今儿不能陪你去,你早点休息。” 出了门,发现手里有张小纸片,想来是凌青云在最后那一握递给我的。 打开一看,我倒笑了,上头歪扭潦草的两个字:谢谢。 我一边心里想,这还值得专门来说么,一边小心把字条折了,揣进怀里。
第四十四章 “弑父”的真相 最近陆家声势很盛,陆清流走马上任,成了太医院的新首辅,宫中那些陆家来的美人也都赏赐厚重,破格跃迁,待遇甚至超过几年的老宫人,引得一片怨声载道。 尤其那位叫雨桃的,在凌青云身边鞍前马后地不离身,即使我有时去见凌青云说点事,好多话也不好挑明,都在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地打哑谜。有一回,我差梧桐去送碗奶酪,竟被她说国主在午休,给回了出来,气得梧桐回来好一顿骂。 连我都开始有些惴惴,如果说他想跟陆家缓和关系可以理解,但也不必做到这份上吧。 看这架势,我私下听几个老宫人开始叨叨,说国主是不是要走上老国主的路啊。 老国主什么路? 我想仔细听听,不过当然的,只要我一靠近,就没人会再提这茬。 不过也罢,她们不想说,难道我不会去图书馆查资料吗,好歹咱也是写过毕业论文的人。 我在无涯阁泡了几天,深感这个时代没有搜索引擎的不便,不过,还是叫我查到了一些信息。 凌海流在的时候,跟陆家一度颇多龃龉,而主要的摩擦点,就是关于海上贸易的收入。 凌氏靠海,常有客商往来,不过从前,码头大多掌控在大门阀手中,仅给朝廷缴纳少量海税。 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模式的弊端渐渐浮现出来,最显眼的一点,莫过于船只往来吞吐,都由各家自行上报,而但凡懂一点算数的人往码头站一天,都能感到税额与实际不符。 我翻到了几本老折子,其中一本还是凌青云为世子的时候,给父亲上的。针对这种情况,他提出两手解决方案,一手是自己建港,这样以后就可以把贸易抓在自己手里,另一手是增加海税。 增加海税的建议,引起我的思考。为什么是增加海税,而不是查税呢? 按照法理来讲,在现有基础上突然提高别人的税点,与那本来就是该缴的,查税来打击偷税行为,难道不是后者更师出有名一些吗? 我移了移照明的烛火,在心里反应一圈,想明白了。 这是因为,凌青云是个务实的人,或者说,当时他还并没有做好准备跟陆家们完全撕破脸。 增加海税,就是说,我明知你有贪墨,但是好歹给我加一些,交够了我要的数,我对你的行为可以睁一眼闭一眼。 而查税,第一,门阀盘根错节,互相掩护,不是那样轻易;第二,若是真查出来了,这样大的数额,只怕国法难容,到时你是抓捕陆氏,还是不抓呢。 我看下去,想瞧瞧凌海流到底是怎么做的。 建港的事,他应该是批准了,所建立的港口我见过,据说早年不过是个小渔村,但我见到时,已经酒旗茶肆林立,船只时时鼓舞着巨大风帆,工人来往运货,热闹繁华的俗世景象,与海天一色的壮阔背景,交织出一幅宏大却又和谐的画卷。 那增加海税呢?如果做成了,凌青云就不必再增加一次,可如果没做成,原因又是什么? 我翻来翻去,没找到凌海流关于这件事的下文。一本本折子拿下来,看个开头又放回架子。 倒是看见五六本保荐折子,推举一位姓陆的医官担任太医院首辅,大概是现任首辅的前前任。 我激灵了一下。 这不是跟现在的剧情一样吗? 然后我又转向宫中的饮食起居记录。 果然,这一时期,凌海流突然多了很多临幸宫人的记录,有两名宫人还被他抬成了低位的嫔妾。 我合上本子,对了一下原著线,没错,凌海流就是这年驾崩的。 我不由想到。在宫人顺子的指控里,说凌青云杀父篡位,这件事是真的吗? 而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熟悉的一声轻叹,仿佛看穿了我心中的问题:“你是不是真相信,是我杀了我爹?” 我扭过头,凌青云立在暗影中,身边没有带人,他走路像只猫,我一点都没发现他的到来。 啊啊啊他怎么突然提这个,这是我这个盗文狗能听的事? 他如今告诉我这个,要不就是真信任了我,要不就是真想扬了我…… 我手抓着折子往后退了几步,尴尬而礼貌地笑道:“我,我没有啊……你,你想哪儿去了……” 他走近前,一手拉过我,坐了下来,我们在这昏暗之处面对一盏烛火——怎么好像我们经常这样相处。 烛火掩映着他焰色衣袍,衬得单边的耳饰更显幽碧,他缓缓开了口:“我爹不是我杀的。” 他的声音带点鼻音,眼神也显得有些憔悴,不知是感冒了,还是这些天996累的。 我不知我该相信他吗,可听到这一句亲口的否认,突然觉得有些安心。 “我知道,看起来很像,”他说下去,“壮年薨逝,我又是唯一继承人。而且……还有人刻意去传这样的谣言,导致确实有不少老百姓相信。” 我眼珠一轮,想了想当下的情况,不自觉地顺着他的话问:“那……杀他的人,难道是……?” 他像是知道我的猜测般点了头:“没错。就是陆家。” “当时,我爹比我还要激进,”凌青云嘴角浮起一丝讽刺的笑意,“他想查税。” 我听着都后背一凉,这属于闷声做大死了。 “不过当然,没有查成,” 凌青云说下去,“他才一动念头,陆家很快得到了风声。” “他们什么反应?” “送进宫十位美女。”凌青云挑眉笑道。 我一愣,继而也笑了,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 “当时我爹的正室夫人刚殁了不久,连个敢念叨他的人也没有,所以这十个宫人一进来,很快就‘从此君王不早朝’了。” “所谓温柔乡消磨英雄志,这堆美人枕头风一吹,哄得我爹一时也不提查税的事了,还觉得陆家这是示弱服软,以后自己可以更放心地拿捏他们。” 凌青云继续说着,眼中突然划过一丝寒意:“他却忘了,世上有些事,开弓哪有回头箭?你起过这个心,对方便忌惮在心里。” “陆家安排甚为巧妙,太医院首辅是他们的人,开的尽是滋补的方子。但同时那些姑娘也是他们的人,私下又给我爹吃相冲的药物。” “夜夜洞房,本来就虚耗元气,加上日积月累服用相克的药物,出事,也就是时间早晚罢了,”凌青云道,“虽然,我也没想到那么快。这里头又有一点巧合,我爹找了三个方士进宫,服用了他们的丹砂,以振雄风。结果丹砂催动药性,当天他就驾崩了。” “但你说这是下毒吗?又很难界定。太医院两手一摊,说我开的都是滋补药物,任谁也挑不出毛病。至于每天国主吃了其他什么东西,那来源庞杂,难以查证。而且毕竟此事不光彩,大肆调查有损凌家颜面,最后,也就是找了那几个倒霉方士顶锅——即使我知道,他们那些丹砂,本来是拿面团掺了些虎骨鹿鞭的粉末,是吃不死人的。” 凌青云最后这样总结,眸色森然。 我也不知说啥好,说起来这也算杀父之仇啊。不过大概一来凌青云跟父亲感情不深,二来他是能忍的人,才跟陆家一直还能保持谈笑往来的关系。 而如今,陆家的路数跟当年几乎一模一样。我不由紧张起来,看来他们表面妥协,但实际根本没忘了自家独子身上的羞辱,同时也不愿增加海税,削减收入。几件事一综合考虑,根本想重演一次,要了凌青云的命。 凌青云咧嘴笑了一下:“既然过去有成功的经验,怎么可能不再用一次呢?” “可你既然知道了,”我道,“必不会重复你爹当年的作为,不是吗?” “自然,”凌青云笑道,“太医院给的药我没喝,那些姑娘我更没碰过。” “但是……”我沉吟一下,又道,“若你有了防备,他们看这招无效,难道不会想新的办法吗?你既然明白这一点,为什么又会同意升陆清流为太医首辅?那不是把自己的命交在仇人手上?” 凌青云立在烛光里,脸上带着半明半暗的笑意。 许久,他没回答我,却递给我一个缎面的锦囊,我接过来,布包带着点体温,沉甸甸的,不知装了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 我问。 他看似想答,出口的却是一声巨大的“哈秋”。 他这喷嚏打得太急,我立在当场,黑着脸,半晌,才抬起袖子抹掉半脸的口水,心底飚出一串脏话。 然后他拿起帕子擦了擦鼻子,带着点撒娇的鼻音:“对不起嘛,我感冒了……” 此时我还不知道,他这一感冒,感出了生离死别的范儿。
第四十五章 生离死别的“感冒” 我不太理解,为啥凌青云感冒感出了生离死别的范儿,回到寝殿,就大张旗鼓地宣太医来看病——之前他在流仙岛被划得血流如注,也不过就着唾液抹点金疮药,眼睛都没眨一下。 新上任的太医首辅陆清流急匆匆赶来,门阀贵族以黑色为尊,他便穿了一身玄色袍服,细看之下,又能发现袖口领口的暗纹,是顶级绣娘手工,用不同对比度的黑线刺上去的。 这种在黑衣上绣黑线,不想让人看出来又想让人看出来的,就是这帮世家的典型作风。 陆清流将两指搭在凌青云脉上,半晌,眉头由皱在一起渐渐展开,甚至显出两分疑惑与轻慢。 我猜想,他跟我想的一样:就这?这么矫情? “陛下,只是小小风寒,不必担心,” 他结论道。 “什么叫只是风寒?”凌青云说话鼻音更重了,一手扶着额头,竟是难得地有些发飙,“敢情不是你头痛!” 凌青云一向笑脸迎人,这一下说了重话,将身边人都吓了一跳,陆清流连忙请罪,再次探脉。 可探来探去,他也只得一脸无奈道:“国主,脉象确实是风寒,国主若是头痛,或是鼻塞所致,微臣这就开些纾解的方子。” “是,是,你快开来,让她们去煎,” 凌青云眉头紧锁,一脸铁青,催促道。 我也不知凌青云这是怎么了,刚在无涯阁时不还好好的么。 少倾,药煎好了,药汤从锅里倒出来,乌漆嘛黑的一碗,两名侍女奉药上前,我认出两人都是陆家进献的宫人,其中之一便是雨桃。 凌青云接了药碗,放在口边,却掩着口半天没有进一步动作,似乎是嫌那苦味冲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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