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娴准备将翠浓和徐嬷嬷一起带出去逛逛,但徐嬷嬷年纪大了,不大想动弹,江娴便只好留她在院里休息。 临走前,江娴让翠浓把衣橱里那些花里胡哨浮夸繁琐的衣服给收拾起来,一并拿到当铺典当。 翠浓和徐嬷嬷不解。 江娴只说,她喜新厌旧,看不上这些款式了,白白扔了可惜,倒不如换点银钱。 主子发了话,容不得下人置喙。翠浓如实照做,将旧衣整理了满满一箱子,叫来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抬了出去。 裕国公府地处东街最末,这条街上的住户大都是世家大族,门口立着守卫武夫,街上安静清冷。待江娴走出东街范围,这才喧哗起来。 大元朝民风开放,街上不少女子,只有些未出阁的闺秀,才戴着颜色各异的精致帷帽。宽阔的道路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商铺,一水儿的客栈、茶肆、古玩店、杂货铺……蒸笼里的包子烟雾腾腾,有轿夫抬着轿子吆喝行人让路,还有挑着百货叫卖的货郎,妇人抱着嚎啕大哭的垂髫小儿。行人如织,摩肩接踵,构成一幅热热闹闹的烟火人间。 江娴定定站在街边,看着这些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有血有肉,表情鲜活,不像是只言片语描绘出来的纸片人。 这些日子,她虽然如常扮演“叶荷萱”这个角色,但心底对周遭的人或事都看得很轻。她自觉高高在上,因为她知道,身边发生的一切都是虚构出来的人物故事。他们的爱恨纠缠,悲欢离合,都与她这个外来者无关。 可此时此刻,身处肩摩毂击的人海中,江娴忽而有种误入浮世的不真切感。忘记自己是在书中,还是在现实。 “少夫人?” 翠浓见她出神,忙轻轻唤了一声。 江娴从恍惚中抽离,复杂的看了眼翠浓。 她抬手随便指了家当铺,淡声道:“走吧,先去把衣裳典当了。”
第九章 密谈 叶府陪嫁来的衣裳极尽华美,与当铺掌柜讨价还价半天,定了六十两纹银。 江娴不知大元朝物价,问过翠浓,得知这里普通三口之家的农户,一年花销也就二两银子左右,便不再跟掌柜扳扯,收了银子,径直去了隔壁的成衣铺。 铺子里摆放出来的衣裳款式,普普通通。做工挺扎实,但面料一般。 江娴挑挑选选,颦着眉头,拿不定主意。 翠浓见状,小声提醒道:“少夫人,你要新衣,府里自有专门的裁缝,用上等布料给您量身定做,不必来街上买。” 好歹是一等公爵府的少夫人,穿这般寻常朴素的衣物,万一被人瞧见了,恐不太好。 江娴倒没想那么多,她觉得这铺子里的衣服挺不错,都是舒服柔软的细棉麻,针脚严密。眼瞅着天要热起来了,春日里穿正合适。 她这具壳子,肤白腰细,纤秾合度,不用麻烦试穿。直接选了几件豆绿淡蓝的素净襦裙,让老板包好,爽快给了银子。 见翠浓皱着小圆脸,颇不赞同,江娴不禁笑了:“无妨,这些衣服买来只在府里穿穿。我不是让你留了几件以前的衣裳么?若有应酬,再穿回那些华贵的,定不会落了裕国公府的脸面。” 夫人都如此说了,翠浓自然没了顾虑。 主仆二人领着小厮,继续在街头溜溜达达。 江娴怀揣大笔银子,人都是飘的。女生购物心理作祟,总觉得要再找地方狠狠血拼一番。 一通乱转,竟来到了京城的小吃一条街。 看着热闹的市集,烟火阵阵,香味扑鼻。江娴顿时惊喜的“哎呀”一声,如鱼儿入了江海,忙拽着翠浓钻了进去。 煎白肠、皂儿糕、现裹的三鲜春卷,刚出炉的梅菜扣肉饼…… 翠浓自小也是大户人家的丫头,哪有如今日这般混迹于市井。一开始还拘谨的放不开,待自家夫人将热腾腾的红枣角黍塞手里,冲她笑:“快尝尝,我让那婆婆多放了糖,保管甜得很。” 翠浓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糯米甜软,满口生香。 江娴期待的望着她,“如何?好吃吧?” 翠浓眼睛亮了亮,忙不迭的点头:“好吃!谢谢少夫人。” 江娴骨子里没有封建思想,她如今将翠浓视作“饭搭子”,打算从街头吃到街尾。但眼大肚皮小,待吃过一碗加了馓子的米羹后,再吃不下了,只得匆匆打包了几样糕点,继续逛街消食。 江娴对自己立下的目标,是在有限的时间,吃无限的美食。 可她身体基础太差,没有计划的胡吃海喝是不行的。除了吃,她天天待在院子里,必须得找点消遣。 “夫人若觉得平时无聊,可以去买些话本子打发时间。”翠浓对现在的夫人喜欢得紧,说话都带着七分笑。 江娴两掌一拍,喜道:“对呀!” 她连忙让翠浓引路,来到西街最大的一间书肆。这家书肆不仅售书租赁,还包揽了京城一半的版刻印刷。 江娴也不去看那些晦涩的通史古籍,直奔各类话本子。什么《侠行记》《微雨春楼夜话》《鸳鸯缘》,乱七八糟搜罗了十来本,狠花了笔银子。 江娴抱着一摞书出来,心满意足,只想立刻回府,就着手里买来的零嘴儿边吃边看。 “夫人,给奴婢吧。”翠浓正要从她手里接过沉重的书本,脚下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江娴一慌,忙伸手去扶她,结果重心不稳,手里一叠书稀里哗啦散了满地。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只灰毛狗子从角落蹿出,将人绊个趔趄。 书肆老板是个青衫布衣的中年人,听说从十四岁应考,今年四十,都还是只是一个童生。 他仕途是无望了,但经商还挺有天赋。 闻声出来,见刚才的大顾客在门口差点摔跤,大惊失色。忙让书肆伙计操了一根手腕粗的木棍出来,对罪魁祸首咬牙切齿:“胆敢惊扰贵客,快把这个不长眼的畜生打死!” 江娴听他开口粗俗,便知他为何屡试不中了。 那小狗也就三四个月大,原本应是雪色儿,但太过脏污邋遢,乍眼一瞧灰扑扑。它瑟缩在角落,棕黑色的眼睛怯怯盯着周围,如惊弓之鸟。 江娴动了恻隐之心,抬手阻拦那伙计,淡声道:“让它主人领回去栓上绳便是,别害性命。” 书肆老板讪笑:“夫人有所不知,这狗无主。经常在街上乱转,捡些馊饭剩菜,我不打杀它,它也活不了多久。” 原来是只流浪狗啊。 江娴目光,不禁又落在小狗儿身上。 圆乎乎的脑袋,毛茸茸的耳朵耷拉着,寻常田园犬的长相。但一双眼睛湿漉漉亮晶晶,格外可爱。 江娴忍不住半弯着腰,朝它嘬嘬嘬。 那小狗儿飞快摇起尾巴,小心翼翼地跑到她脚边,轻轻蹭了蹭。 江娴叹了口气,对书肆老板无奈一笑:“看来这狗与我有缘,既无主人,我便收养了吧。” 想来裕国公府也不会有人管她养不养狗。 书肆老板见风使舵,忙腆着脸笑说:“夫人真是心善,这狗能在我家书肆门口遇见您,是它修了七世的福气。以后要常来我们书肆呀!” 江娴无可无不可的应了一声。 翠浓想过去将狗抱走,那小狗儿却不亲热她,只围着江娴脚边躲来躲去。江娴也不嫌狗脏,弯腰去抱,这次它倒是温驯老实,乖乖窝在她臂弯。 翠浓怨念的瞪了眼毛绒小狗,嘟哝道:“倒是个有眼色的。” 江娴忍不住“噗嗤”一笑,伸出食指,点了点狗儿毛茸茸的脑门,柔柔一笑:“是我识狗不清,小家伙竟是趋炎附势之辈。” 天色向晚,江娴不好再在街头闲逛,今日收获颇丰,打道回府。 * 书肆斜对门,乃大名鼎鼎的京城第一酒楼,丰和居。 丰和居建在西南两街的岔路口,地理位置极佳。高四层,站在顶楼,推窗便可鸟瞰京城大片建筑,甚至能看到皇城南面的飞檐翘角,朱墙琉瓦。 此时的丰和居四楼雅间,已然摆上珍馐。 美玉雕刻的酒壶,佳酿见底,菜肴却没怎么动筷,透着凉气。 靠窗的桌边右侧,坐了名约莫三十上下的男子。他披着一件鸱吻暗纹的鸦青色兜帽斗篷,将自己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张脸。这人五官不错,只是长着鹰钩鼻,狭长的眼角微微上吊,显得气质恣睢又阴鸷。 “在看什么?”他右手把玩着一盏琉璃玉的杯子,状似无意地问。 秦衍风从书肆那边收回视线。 他俊朗的面容波澜不惊,动作优雅的提起酒壶,松弛不乏恭敬地给对面的人满上一盅。淡笑道:“在看这海晏河清的盛世江山。” 那人亦勾了勾嘴角。 秦衍风搁了酒壶,忽然正色。 他抬眸瞧了眼对方,微微蹙额:“二殿下,恕在下直言,你这次不该回京的。”
第十章 甚好 原来,披斗篷者正是当今二皇子,刘桓。 半月前,他和七皇子刘甯,被圣上分别遣去了禹州和鲧州。自古以来,此二地常发水患,每至夏季多雨时节,沩水汹涌泛滥,三年两决口,实乃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 太子刘崛薨后,圣上一直未另立储君,也未将皇子封王。 九皇子年幼,储君人选惟刘甯刘桓二者其一。 圣上此次将两人派去禹鲧,意图十分明显,便是想让兄弟二人在治理水患上各展神通,看看孰优孰劣,以作衡量。 刘桓闻言,神色十分为难。 他郁闷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急切道:“吾自知不该如此莽撞,但禹州刺史王巍不为我等所用,处处掣肘,你之前谋划的两条计策,皆被王巍否决。吾上京来,想亲自与陈大人、许大人知会知会,将王巍贬出禹州。否则束手束脚,安能行事?”语毕,又将酒杯大力拍在桌上,长眉扬起,“此次若不能盖老七一头,怕在父皇心中,吾便要永失位置了!” 水患历朝历代都无法解决,一来就给他布置难题。更莫说那年约六十的老臣王巍,出了名的正直不阿铁面无私。王巍曾是朝中砥柱,可惜不知哪儿学了身臭毛病,一言不合就死谏,把他父皇都给整怕了,这才将他调去禹州做刺史。 他刘桓时运不济,偏偏要跟这臭石头共事,光想想都觉得头痛。 秦衍风知刘桓是个草包德行,对他匆忙上京,感到不愉。 “二殿下何必忧心至此?区区王巍,便让你自乱阵脚。若那边知晓,奏你一本,你如何自圆其说?” 面对秦衍风的话,刘桓不知如何作答。 半晌,他才重重叹道:“衍风,吾心甚乱矣!” 秦衍风三年前暗中投奔他,屡出良策,刘桓逐渐卸下防备,对他完全信任。刘桓身边不乏良臣,但无人如秦衍风深谋远虑,堪担大任。有朝一日他有幸夺得江山,定要予秦衍风为肱骨权臣,方能对得起多年亦主亦友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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