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她娘这些年的遭际,穆兮窈几欲站不稳,全靠红缨半扶着她,“原来我娘说的都是真的,她并未得什么癔症,是爹你一直在骗她,她有家,亦有家人,她根本不是你的妾!” 堂内诸般指责的目光如无形的箭雨飞掷而来,穆致诚背上泛起密密的冷汗,惊慌失措但仍在不断狡辩:“我只是……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可你们想想,若非我在河岸边发现了她,指不定她早就死了!是我救了她,是我救了她呀!” 林铎冷眼看着他,实在不知他如何有脸说出这般子话,“可也是你,生生将她困在你的府里,直到死都没能再见到家人最后一面,穆致诚,你可知,在大晟,拐骗之罪,最重可施以磔刑!” 磔刑! 穆致诚怎会没听说过磔刑,那可是断手断脚,死无全尸的酷刑! 他看向穆兮窈,飞快膝行过去,攥住她的裙角,宛若攥住一根救命稻草。 他哭嚎着道:“窈窈,窈窈,你帮帮爹,不,你救救爹啊,你应当知道,我当初对你娘有多好,她虽为妾,但她屋里的珠玉首饰,绫罗绸缎,就是正妻也不一定享受得到,你替爹求求情,替爹求求情啊……” 穆兮窈阖眼,默默坠下泪来。 求情? 纵然他是她的父亲,她也绝不可能替他求情。 她娘本应是唐府尊贵的姑娘,过她该过的日子,而不是受人所骗,以妾的身份,被囚在荆县那个院落里,恍惚记得,却又想不起自己的家究竟在哪儿,直到死都是抱着遗憾而去。 原来去岑南的那一回,她在唐府老宅看到的那棵桂树就是她娘梦里的那棵,她竟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回了那个她娘生前朝思暮想的家。 若她求情了,又怎对得起她死去的阿娘! 正当穆致诚全抛了尊严,在穆兮窈面前苦苦哀求之际,就听得一声冷笑。 他身侧的刘氏自嘲般道:“是啊,那个贱人分明是妾,却处处压我这正妻一头。自打她来了以后,老爷你何曾关心过我和筠儿。她命可真好,居然是什么唐家的姑娘,要我说,她死得好,死得可真好啊!” 刘氏像是疯了一般,骤然仰头大笑起来。 穆致诚看着她,倏然想起什么,一下抬手指向她,破口大骂道:“毒妇,你这个毒妇!对,是你,就是你……当年就是你害死了嬿儿,你这个杀人凶手,当初若非因得筠儿还小,我不忍她失了母亲,又怎会包庇你到今日!” 穆兮窈闻言身子微晃,难以置信地看去,“我娘她……难道不是病死的吗?” 原来她娘的死,竟还另有隐情吗! 看着穆致诚迫不及待揭露她的模样,刘氏只觉可悲,几十年夫妻,到头来,他居然为了自保,巴不得她赶紧去死。 “是啊,是我杀了她。”刘氏止了笑,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穆致诚,却是不否认,只缓缓反问道,“但这不是老爷你默许的吗?” 穆致诚面色陡然一变,“你……你在胡说八道在些什么!” “胡说八道?”刘氏笑,“若非今日那小贱人的身世揭露,我怕是至今还想不明白,为何当初我命身边的嬷嬷试图在那个小贱人喝的药中动手脚,将药方拿给大夫时,大夫却说那方子只会加重头疾。原来老爷你,一直不想她头疾痊愈,恐怕也是害怕她想起过往一切,惹祸上身吧……” 她已然无所顾忌,既得他不仁,她也不必顾念这么多年的夫妻恩情,他想拉她下水,好啊,那就一起死! 看着穆致诚几乎没了血色的脸,刘氏继续道:“所以当年在发现她头疾越发严重,甚至一度陷入昏迷之际,你派人去查药方,分明发现了其中的蹊跷,却任由那个小贱人继续服药,老爷心下其实,也是想她死的吧,毕竟她死了,就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你当年对她做的不堪之事……” 穆致诚已然抖得跟个筛笠一般,却仍在拼命摇头,对着四下道:“莫听她的,她分明是在胡言乱语,她就是个疯妇,是个疯妇!” 刘氏似乎早已想到他会这么说,淡然开口:“此事是真是假,寻荆县城西那位开药的大夫,一查当年的医案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见听得此言的穆致诚一瞬间如遭雷劈般木怔在原地,刘氏俯下身,在他耳畔幽幽道:“老爷,您不是不喜欢我吗?可我死也要拉上您,您就同我一道下地府,做一对鬼夫妻,生生世世都别想摆脱我……” 穆致诚陡然一个激灵。 不,他还不想死。 “我不是,我没有,我是冤枉的,窈窈,你救救我,我是你爹啊!是你爹啊!” 穆兮窈别过眼,全然不想再看到他,一想到自己身上流着的是面前这个残忍恶毒之人的血,便觉万分恶心。 太后坐在高位之上,打唐家大夫人出来认那玉佩之时,她就已派人将岁岁带离了堂屋,此时默默看罢,长叹了口气,终是出声道:“将这二人带下去,由刑部调查后依法处置!” 此言一出,登时上来几个家仆,将两人连拖带拽带了下去,过程中,那穆致诚似还不死心,一声声喊着“窈窈”,说自己是冤枉的。 冤枉…… 他拐骗她娘,欺之为妾,又怕事情败落活活害死了她,他所犯下的罪根本百身难赎。 听着穆致诚远去的声儿,穆兮窈瘦削的双肩颤动起来,终是忍不住掩面而泣,为自己有这般不堪的父亲,但更多的是为自己苦命的娘。 须臾,穆兮窈只觉自己被搂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抬眸看去,哑声唤道:“大夫人……” 唐家大夫人、二夫人还有大奶奶皆是双眸通红,李氏和朱氏虽是未曾见过唐月疏,但平日也常听家中人提起。 唐月疏的失踪一直是唐家人一块难以治愈的心病。而今知晓唐月疏早已过世,却不是因着当年遇山匪跳河而亡,而是这般无辜丧了性命时,她们怎能不感到心痛。 “傻孩子,还叫什么大夫人。”杨氏是早已知穆兮窈身份的,只是碍着唐湛嘱咐,一直忍到了现在才与她相认,她凝视着穆兮窈,切切道,“你该叫我大舅母才是。” 穆兮窈终于知道,林铎所说的“于她是好事”,究竟是何意思。 她没有了娘,又几乎与父亲断绝了关系,她本以为她只有岁岁了,不曾想,这世上竟还有那么多会关心疼爱她的亲人。 听得杨氏的话,穆兮窈一时哭得更凶了些,好一会儿,才开口唤了声“大舅母”。 “唉,唉……”杨氏连连颔首,看向她的眼神里满是心疼,“窈儿,这些年你受苦了……” 堂内众人见得这般场景,神色各异,但大多都为之动容,不禁暗暗用帕子抹起了眼泪,就连太后也悄然红了眼眶。 或是因着唐月疏,想起了过世的长宁长公主,这两人生前情同姐妹,却不想皆是命苦之人,历经磋磨,早早便香消玉殒。 太后的视线在穆兮窈和林铎之间回来,心下感慨,她先头竭力阻止这桩婚事,却万万想不到,这两个孩子之间的缘分,其实早在许久之前就已经定下了…… 堂屋内悲喜交织之际,却无人发现,一个身影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安南侯府。 沈澄驱马回了府,府中小厮似是看出主子今日有些不大对劲,上前唤了声“老爷”,却见沈澄双眸空洞,只径直入了院子,往东厢而去。 小厮顿时便知他家老爷今日定是心情不佳。 因得每回他家老爷不虞之际,就会将自己一人关在这屋里,久久不出来。 他家老爷极为看重这间屋子,明令不许任何人入内,就连打扫都是由他亲自动手,故而谁也不知这屋里究竟有些什么。 沈澄推开屋门,门扇阖动掀起的风吹动屋内挂着的画卷,发出哗哗的轻微声响。 他借着透过窗棂照进来的天光,站在其中一幅画前,画中少女蹲在花丛间,语笑嫣然,正如他初见时的那般。 那年,他赴京城科考,为了安心读书,恰在唐府旁租下一个破落小院。他书房的窗子正对着一堵围墙,墙后常有少女琅琅笑声响起。 他自也听说过,唐府有一姑娘,年方十五,生得仙姿佚貌,但到底学业要紧,他只闭了窗,并未太过放在心上。 直到春日紫藤爬满墙头,一日他开窗观赏间,就见得一只白皙纤细的手蓦然伸出墙头,去扑那停在花间的彩蝶。 他隐隐听得一声“姑娘小心”,抬首看去,少女已自那厢爬上木梯,露出真容来,在与窗内的他四目相对的一刻,一双杏眸流露出些许惊诧,她赧然一笑,旋即飞快地以团扇掩面,消失在墙头。 然这惊鸿一瞥,却若一滴水落在沈澄心湖,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那一晚,他画下了那幅《春日紫藤图》,在难以发现的角落,藏起自己无法为人道的心思。 当年春闱,他高中榜眼,任职翰林院,却并未离开那座宅子,而是继续在此租住,时不时打开窗子,去看那堵春花已尽的围墙。 直到同年七月,蓦然有一只纸鸢越过墙头,被挂在了那绿叶葱郁的紫藤枝上,他听见那厢有女子笑道:“旁人都是春日放鸢,偏你要在此时放,这下可好,掉到那头了吧。” “又不曾有人说,这放纸鸢一定得是在春日的,长嫂等等,我这便去取来。” 一架木梯眼看着被架在了墙上,沈澄站在墙下,抬首看去,正与少女四目相对。 相比于初见时的羞怯,她朱唇微抿,低声问他,“大人,可否帮我取下纸鸢?” 沈澄愣了一瞬,抬手取下挂在他这厢墙上的纸鸢,微微踮脚向少女递去。 少女接过纸鸢,眉眼间跃动着些许笑意,嗓音若黄鹂般清脆悦耳。 “多谢。” “月疏,你在同谁说话?”墙那厢有人问道。 “没谁……”少女俏皮地冲他眨眨眼,窈窕的身影若她扑过的蝴蝶般翩然而落。 徒留沈澄在底下呆呆地望着。 他本以为他大抵不会再与她有所交集。 然翌日,他尚在窗前作画,一个油纸包被丢了进来,抬眼看去,墙头出现了少女笑意盈盈的面容。 她说要谢他昨日替她取了纸鸢,请他吃她最爱的桂花糕。 分明已快是萧瑟秋日,然这一刻,沈澄面前仿佛又出现了明媚动人的春光。 至此之后的春夏秋冬,那堵墙成了沈澄最大的秘密,亦是碍着悬殊的家世背景而不能道出口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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