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太重了,谢丕面色惨白跌坐在地上。其他人也是低垂头,不再言语。朱厚照起身道:“怎么样,心服口服了吧?还不快拖下去。” 月池又叫停:“万岁,还是饶他们一次吧。” 朱厚照皱眉道:“他们犯下如此大错,岂可轻饶。再说了,朕已经有言在先。” 月池道:“皇上是已经有言在先,可大庆法王却还没开口啊。” 朱厚照一愣,他想到了自己的小号,佛门的马甲。月池道:“法王乃佛门尊者,慈悲为怀,想必会念在他们到底是一片忠心的份上,从轻发落。” 月池又上前一步低声道:“招这批人进来不知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若这般去掉一半,岂不是赔本生意,至少把用处榨干了,再谈其他。” 朱厚照灵机一动,他点点头,朗声道:“看在李越的面子上,朕就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尔等书读得虽多,却不务实,长留翰林院也不过浪费米粮,倒不如同观政进士一般,还能学到点真本事。适才开口谏言之人,全部派往京营和京城周边的卫所。至于其他人,上午于文渊阁读书,下午去各部履职,不得有误。” 月池大惊,这莫不是要提前实习?这样也好,可她在短暂的欣喜后回过神来,在今天这场皇帝与文官集团的冲突中,她旗帜鲜明地站到了皇帝的一方,这固然能为她赢得更多的权力和信任,可也让极端清流党彻底站在了她的对立面。她进入官场不到半年就开始树敌,可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第113章 此理须凭达者论 他是疯了,才会放过你这条大鱼。 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 特别是这样大的事,就是想瞒也瞒不住。诏命一下,内阁立刻就得到了消息。翰林又称储相, 素来地位优崇, 历来不知出过多少辅臣,怎可如此慢待。刘健即刻就要去找朱厚照, 当场反对。可李东阳到底要持重些,他拦住刘健,问这小黄门前因后果。黄门本就是靠这张嘴吃饭,当下如倒核桃车子似的,一五一十地全部说了出来。值房之中, 一时鸦雀无声。内阁三公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待到黄门走后, 他们才开始商量。谢迁的脸涨得通红,胡须不住地颤抖,他首先谢罪:“都是我那不成器的犬子,不知天高地厚,才惹出这一桩祸事来。我实在是惭愧至极啊。” 李东阳宽慰他道:“以中也只是想为国效力,只是一时莽撞了一些,日后多加磨练也就是了。再说了, 这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啊。” 刘健一拍桌子,眉毛竖起道:“元辅此言差矣, 翰林素来清贵,皇上却将他们全部由天上贬到地下,如此离经叛道, 这还不叫坏事么?” 李东阳捋须道:“某也是翰林出身, 自天顺八年被选为庶吉士, 便一直身在台阁,于自身倒是清贵了,可于国计民生却都是道听途说。若真论收获,还是弘治十七年奉命去山东祭祀孔圣人沿途所见所闻来得真切。” 谢迁道:“元辅所言固然不错,圣上也是出自育才之心。可非是我为自己的儿子说情,万岁这般置祖宗法典于不顾,还是过了些。” 刘健附和道:“正是,即便要让他们务实,也要等三年散馆后,再论不迟。如今连学问根基都尚未打好,如何能去各司。圣上如此妄为,只怕会引起轩然大波,反而多生事端。” 李东阳的面色也凝重起来,他微微颌首:“那我们还是拟一份奏本,劝万岁收回成命。” 三人立即斟酌词句,李东阳挥毫泼墨,下笔千言,而顷一本奏疏便已成形,又着人递给朱厚照。 奏本写完,谢迁就急着告退了:“待我先回去将那不成材的孽障教训一顿。” 李东阳和刘健虽苦劝几句,可到底压不住谢阁老的满腔怒火。他的一双厚底官靴都踩得飞起,大红的官袍在风中飘荡,一出宫门就冲进轿子,一落轿就杀气腾腾地冲进府邸。 谢丕一脸颓色归家,自入房门便不肯出来。母亲徐夫人十分担忧,正在他门口敲门询问时,就见自家老爷冲进来。谢迁少时就有仪观俊伟,儒雅彬彬之名,即便如今年老,也是风度翩翩的长者,素来说话轻言细语,以理服人,何曾有这般火冒三丈的时候。 徐夫人一见之下都愣住了,直到他老当益壮踹开谢丕的房门后方回过神来,忙抱住谢迁的胳膊道:“老爷,您这是怎么了,可是他闯下了大祸?” 谢迁气得胸口起伏:“你问他!” 谢丕已然膝行出来,磕头请罪:“都是孩儿行事莽撞,险些有杀身之祸。” 徐夫人闻言倒吸一口冷气,他们其他的儿子都闻讯匆匆赶来。长子谢正忙扶住母亲,三子谢豆和五子谢至则一左一右架住谢迁。小儿子谢垔走到二哥身前,急切道:“哥,你不是随皇上去游万岁山吗?” 谢迁怒极反笑:“你们都来得正好,去,把于吉和谢亘也叫来,让他们都来听听谢探花的丰功伟绩。是了,这里面也少不了于吉的事。”于吉是谢迪的字,谢迪无子,未不使他绝后,谢迁便把自己的四儿子谢亘过继给他。 正堂内一时热闹非凡,谢迁和徐夫人坐在上首,谢迪坐在侧边。其余儿子全部立着。谢丕则垂头丧气地跪在堂前。谢迁道:“你自己说,把你做得好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谢丕犹豫片刻,索性破罐子破摔。待到说到请废九边镇守时,谢迪抚掌而叹:“侄儿竟有如此胆色,不愧为我谢家子弟,也不枉你父亲和我对你平日的教导。兄长,以中忠直如此,你当对他大加赞赏才是,为何反倒怪罪于他。” 谢迁嗤笑一声:“小的糊涂也罢,我看你这个长者也无甚长进。你且听他说完。” 谢迪吃了瓜落,不敢言语。谢丕咽了口唾沫,将李越质问之言和盘托出,这下非止谢迪,谢家其他五子也是目瞪口呆。谢迪皱眉道:“这厮簧口利舌,竟能颠倒黑白。” 谢迁斥道:“我看你才是睁眼瞎子,白黑不分。谢丕,你自己说,你今日错有几处?” 谢丕默了默道:“孩儿第一错在,不该因皇上年幼,便轻视于他。”下跪劝谏,群起而攻,若是一般十五岁少年,早已心神动荡,难以言语。可皇上到底是真龙天子,不同凡俗,竟然气势丝毫不弱,还反过来压制他们。 谢丕又道:“孩儿第二错在,尚未弄清万岁的意图,就贸然行动。”他以为,皇上先撤掉其他地方的镇守太监,又以雷霆手段肃清宫闱,还对他们这些翰林礼待有加,就表明他已经偏向文臣,甚至依赖文臣。没想到,他翻脸比翻书还快,在兵权上是丝毫都不肯让。说到底,还是他尚未明了朱厚照的性情和想法,就贸贸然出手想做出一番大事业,谁知险些出师未捷身先死…… 谢丕想到此不由叹了口气,他继续道:“孩儿第三错,不该轻视李越。”没想到,李越年纪虽小,说话做事竟是如此老道,抓住他的疏漏处,长驱直入,打得他溃不成军。 谢迁道:“为父再三叮嘱你,圣上聪慧过人,不能等闲视之。为人不可恃才傲物,凡事当谨慎而为。现下看来,你是把我的话,全然抛到九霄云外了!” 谢丕满心羞愧,忙叩首道:“是孩儿愚昧。” 谢迁道:“人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与先帝脾气迥异,为父又已年迈,想来也支撑不了几年门户。你高中探花,是你这些兄弟中名次最高的一个,我本对你寄予厚望,期盼你子承父业。谁知,你才为官不过一载,就自绝上进之路。” 谢丕呆若木鸡,他忙道:“孩儿不过一时之失,日后也可将功补过……” 谢迁摇摇头:“你公然与皇上为敌,已然失去了他的信任。” 谢丕不觉手足冰凉,其他兄弟既震惊又担忧地看着他。只有谢迪敢在此时插话:“兄长,何至于如此。以中提倡除去那些竖阉也是在为国尽忠呐。” 谢迁长叹一声:“朝政讲究的是制衡之术。开国之初,军中是藩王与武将、文臣,三者制衡,如今只能宦官与武将、文臣合治。宦官是皇上在军中的耳目!正如李越所述,你既无后续之策,又无立得住脚的理由,全凭一腔意气,就要戳瞎皇上眼睛,弄聋皇上的耳朵,皇上岂能容你。若非李越求情,只怕你是永世不得进京,只得在乡野庸庸碌碌了。” 谢迪仍不理解:“可是,可是宦官鱼肉乡里……” 谢迁道:“蠢材,只要他们把皇上的交代,做得妥妥当当,就不会有大事。昔日刘尚书也是拿出各省镇守太监深负皇恩的证据,才让圣上同意暂时召回他们,可万岁直到今日也从未明说要废除镇守制度。你们若以为皇上年纪小,就可随意拿捏,那真是大大错了主意。” 谢迪躬身领训,谢丕也是一脸惶然:“父亲,还请父亲设法替孩儿出面转圜吧。” 一直沉默的徐夫人不由眼带哀求,盯着谢迁。谢迁眼见老妻和儿子如此,心里也不好过,他沉吟片刻道:“若我出面,反而会让皇上心生警惕。一事不劳二主,你还是去找李越吧。” 谢丕一愣:“李越?他会帮我吗?” 谢迁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你父亲是内阁次辅,叔叔是兵部主事,其他五个兄弟都身有功名,即将在朝为官。他是疯了,才会放过你这条大鱼。你以为,他早不开口,晚不开口,偏在你们即将被拖下去时才说话是为甚?” 谢丕恍然大悟:“是为了让我欠他更大的恩情?” 谢迁微微阖首:“难怪魏武昔年叹曰:‘生子当如孙仲谋!若刘景升儿子,豚犬耳!’” 被亲爹当面讽刺的儿子们都不敢作声,只得低头领训。 而在紫禁城中,还有一人与谢家兄弟堪称同病相怜。钱宁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膝盖上是又冰又麻,脑门上却是滚滚热汗直下。朱厚照碰到这种事,心里的火气岂是一时半会儿能消的,钱宁不知自己的诡计因月池的一个眼色就露了马脚,还在朱厚照身边来回打转,不是一下就撞在了枪口上。 朱厚照喝道:“你好大的狗胆,竟然敢藏拙,故意输给朕。” 钱宁如遭雷击,可他到底心思灵巧,急急喊冤:“万岁,这是哪儿的话,臣可是把压箱底的本事都拿出来了,您是知道的啊。” 朱厚照恼怒道:“朕问你,你学箭这些年,可与人比试过?” 钱宁不知他这是何意,怯生生道:“启禀万岁,比过。” 朱厚照又道:“比过多少次?” 钱宁愈发摸不着头脑:“数、数不清了……” 朱厚照抬脚踹了他一下:“你与人比试的次数都数不清了,还会不知道,射飞鸟时当用何等策略吗?!可叹朕一时糊涂,竟然信了你的鬼话,丢了那么大的脸。想你平日里,只怕也是糊弄朕居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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