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劝他们,不要把摊子摊得太大,同时对付军队和勋贵,很有可能吃不消,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说不定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反噬自己。这话说得在理,可闵珪与戴珊却没听进去。 闵珪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叹道:“元辅,万岁是春秋正盛,可我们却已是日薄西山。我们俩素来孱弱,远不如您硬朗,不知何时就会撒手归西。既如此,生死又有何惧呢?” 戴珊跟着道:“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先帝固然英明,可到底心太软。勋贵子弟多有逾矩,他却不加惩处,以致他们越发放肆,已为毒瘤。当今虽年幼,却杀伐果断,又因太后之过,起雷霆之怒。如不趁此机会,一网打尽,更待何时。如若大事能成,即便立取了我二人性命去,也无怨无悔。” 李东阳一愣,他继续劝道:“您二位固然不畏死,可我们到底势单力薄……” 闵珪笑道:“元辅放心,时雍也愿助我们一臂之力。”时雍是刘大夏的字。 李东阳皱眉道:“时雍久理兵事,难道也不知水之深浅吗?” 戴珊道:“我等正因深受先帝的恩典,故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戴珊浑浊的眼中涌现泪花,他叹道:“先帝临去那年,还与乾清宫召见我与时雍,垂询政务。我等告退之时,先帝竟然私下赠我们白银,还叮嘱我们,勿要泄露,唯恐旁人心生嫉恨……” 闵珪也跟着叹息,两人一时泪水涟涟。闵珪吸了吸鼻子道:“先帝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新旧交替,本是大变之机,万岁既有心思,我们就该引他走上正道。唯有如此,方是为臣的本分呐。”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李东阳真不知该如何相劝了。明朝为削弱相权,即便是内阁首辅,也不能直接下达行政命令。到头来,他只能让他们回去,思来想去,又去见朱厚照。 朱厚照此时刚刚应付完哭哭啼啼的张太后,正烦不胜烦之际,李东阳就到了。他一来,居然还是提那桩破事。朱厚照还以为他是来劝自己秉公执法的,当即道:“李先生放心,朕绝不会因私情而废公法。涉案之人,无论是谁,只要有真凭实据,朕必会处置。” 这恰戳中了李东阳所担忧之处,他忙道:“万岁且慢,臣斗胆请教万岁,近日突然惩处建昌伯,意欲何为?” 朱厚照一惊,万不想他会这么问,他眼珠子一转,敷衍道:“自然是觉得他们做得太过,丢尽朕的颜面,所以要好好惩罚。” 李东阳道:“老臣先时也以为是如此,故而顺您之意,激了激张岐。本以为最后您只会小惩大戒,谁知,最后的结果竟然大大出乎老臣的意料。如没有您的授意,张岐万不敢如此。老臣斗胆请教万岁,您是只想对勋贵敲打一二,还是打算连根拔起,是只剑指勋贵,还是想肃清京营?” 朱厚照听得越发心惊肉跳,他想搪塞过去:“李先生这是什么话,朕怎么听不明白?朕只是想出出气而已。” 这戏就太假了不是,你可是在十岁时就有兵不血刃打掉一个尚书和一个侍郎的“丰功伟绩”啊。李东阳深吸一口气,又询问再三,朱厚照始终不肯明言,终于把李先生惹急了。 他掀袍跪在地上,先缅怀了一番先帝:“先帝为皇太子时,老臣便在东宫侍讲学士,侍奉先帝读书。先帝幼时便仁心仁闻,素来待臣亲厚,及继位后,更是不以臣卑鄙,委已重任。臣心中万分感激,愿效犬马之劳。有道是长剑许烈士,寸心报知己。死者岂必知,我心元不死。平生让国心,耿耿方在此。【1】” 这番话慷慨激昂,掷地有声。说到动情处,李东阳也滚下泪来:“可惜天妒英才,先帝英年早逝,老臣苟活于世的唯一之愿,就是遵照先帝的嘱托,好生辅佐圣上。臣虽然鲁钝,可忠君之心,天地可鉴,扪心自问,未曾有一事对不住万岁。万岁何以对臣如此戒备,连一句实言都不肯相告?” 朱厚照眼看他白发苍苍的模样,也觉心酸,仔细回想,李先生的确待他不错。可惜,他的位置太高了,他不能事事同他掏心掏肺,不过泄露一星半点,还是可以的。 想罢,他亲自扶起李东阳道:“先生言重了。勋贵外戚依仗权势妄为也非一日两日之事。朕也是小惩大戒,以免他们无法无天。” 李东阳长叹一声:“可如今,局势只怕已不在您的掌握之中了。” 他先将牵扯出长宁伯等人的事说了出来,道:“若只是如此,倒也无碍。可三法司颇有刨根问底之意,想对京营之弊出手。这可不是小事了。一来万岁初登大宝,仅有名分之尊,却无功绩傍身,一旦众人群起上奏,您当如何是好。二来秋季边军和京军的轮换之日已近,万一军中将官心生不满,趁机哗变,岂非是多生事端。三来兵事千丝万缕,又岂是一朝一夕能理清的,与其匆匆而为,不如思虑周全后,再慢慢施行。” 听到涉及军队时,朱厚照就是眉头一紧,待听到将官哗变时,他就更是担忧了。他在殿中踱步几圈道:“多谢先生教朕,险些惹出大事来。朕现下就叫三法司过来问话。” 李东阳欣慰地点点头,两人正说话间,忽有太监来报,居然又有人到大理寺去告状去了! 即便在现代社会,民告官都是罕见,更何况是在此世。寻常百姓连九品芝麻官都不敢开罪,怎敢去找皇亲国戚的麻烦。李东阳下意识地看向朱厚照,朱厚照忙不迭地撇清关系:“不是朕!” 这还真不是他,实际上,月池:“是我……”
第119章 冤家宜解不宜结 城里最流行的评书名叫《法王历世记》 张家的落马, 也只有过于单纯之人才会归功于张岐的“大义灭亲”。心明眼亮之人早就猜到了背后是皇帝的意思。只是,他们也无法确认,朱厚照到底是一时之气, 还是深谋远虑。本就插了手的李东阳能够去问皇帝本人, 其他人就只敢四处打听,旁敲侧击。月池被认为是重要的消息源头。可已经是皇帝身边红人的她, 自然不能像以往一样,来者不拒。可不找一个好的借口就直接拒绝大部分人,又显得自高自大,不近人情。 月池略一斟酌,干脆趁这个时机, 换一处宅院。官场交际繁多,她若是来一个人就亲自招待, 的确有些离经叛道,更何况朱厚照一直说要赐她几个宫女,与其等他弄人进来,还是她自己雇佣几个家政人员把位置填满。可由于自己的特殊性别,一群人挤在一个小屋檐下迟早会出问题,换一处两进的宅子就显得很有必要。前院是正堂和偏房,来客与仆从活动范围都在前头, 她和贞筠、时春住在后院,也可以防止窃听。 至于买房子的银两, 这些年朱厚照的赏赐加上谷大用等人的贿赂也差不多了。在古代买房必须要经过房产中介,古称牙人。这是因为政府要对这一交易征收契税,约莫是交易额的百分之四。如果不交契税, 政府就不会契书上盖上公章, 办理房产过户。月池托唐胄介绍了一个能干的牙人, 略略多给了些银两,就开始了看房之路。 时隔四年,唐胄早已不是在吕公祠前相遇时黑瘦的模样,他两颊丰满,面带红晕,穿着一身黛蓝色的茧子绸直裰,足蹬一双厚底鞋。弘治十五年时他就高中了进士,得以入翰林院进修。想到他在文华殿,偶然碰见朱厚照的表情,月池都忍不住发笑。 唐胄疑惑地看向她,月池忍笑道:“唐兄,你当年在文华殿碰到皇上时,怎么没叫他一声杨公子呢?” 唐胄见她又翻旧账,不由扶额:“皇上当时穿着赤袍,身上还有金织蟠龙的纹饰,我又不瞎,只是、只是由于惊吓过度一时说不出话而已。这也怪不得我啊,谁会想到,当今太子会跑到吕公祠前去祈梦呢。” 月池摇摇头:“说错了,皇上当时是想去看看有没有可用之才,结果一下就遇到了唐兄,真乃缘也,运也。” 唐胄感叹道:“万岁对我,真是恩重如山,可惜,我才智鲁钝,恐难报君恩于万一。” 唐胄如今已从翰林院散馆,被授户部主事一职。这也是朱厚照特意安排的,毕竟内宫改革后,二十四监的所有预算和决算都要经过户部勘合。朱厚照自然要在户部里插上自己的人,一方面唐胄的人品信得过,可以有效遏制中官贪污腐败,另一方面也避免了一些无聊的蠢蛋成日对他的花费指手画脚。可唐胄苦读诗书多年,当然不想一辈子给皇帝当个查账的先生。他有心做出一番成绩来,谋得升迁。可大明朝的财政情况,简直是一锅粥,他如今也只是一个官场菜鸟,一时真如狗咬刺猬,不知何处下口,因而他也为此有些沮丧。 月池拍拍他的肩膀:“集腋成裘,积沙成塔。即便一时立不了大功,从细处着手也很不错。毕竟朝廷的情况,唐兄也知晓,能省一点是一点。也不必太辛苦了,劳逸结合,反而能事半功倍。” 唐胄点点头,转忧为喜:“所以趁闲暇时分,就来帮贤弟挑挑住所。我去年才置下的院子,不亲历一遭,里面的弯弯绕绕多着呢……” 有唐胄这个熟手带着,很快月池就在永祥胡同挑好了一处三进的院落,接着就雇了一辆马车,让贞筠和时春也来看看。贞筠拎着裙摆,在月池的搀扶下,踏着脚凳下来。时春直接就从马车上蹦下来。俩人四处打量环境,只见青砖灰瓦、金柱大门,旁边还有一棵三人合抱的大银杏树,此时叶片金黄,飘摇而下,如同翩跹的蝴蝶。两人一见就喜欢上了三分。月池笑道:“走吧,进去再看看。” 里间就比较寻常了,就是标准四合院的样子,不过胜在采光明亮,齐整空旷,留给两位女主人发挥的空间比较大。贞筠开始掰着手指头算要养什么花,时春则在计划哪里可以摆一块兵器架子。月池于是雇了八个零工来帮她们整理,足足花了快半个月才全部拾掇好。靠打零工糊口的都是贫苦人家出身,贞筠眼见他们身上的补丁,还额外给了一份赏钱,喜得这些人牙不见眼,甚至有胆子大的毛遂自荐,想留在此地长期工作。贞筠拿不定主意去问月池,月池却全部回绝了。她打算先定三桌席面把暖房一事支应过去,再慢慢招一两个更可信之人。 到了正式搬家那天,月池依照旧俗,延请了同事与左邻右舍。谢丕也应邀而来,一入院门,就是影壁,其上有玉兰、牡丹和桂花的浮雕,寓意玉堂富贵。绕过影壁就是正院。谢丕只觉眼前一亮,寻常人家都是摆上石榴盆景,再植上几株海棠花,再来几个大缸,以养金鱼赏玩。李越家却在院落四周都移植来了重阳木,叶片火红,十分鲜艳明丽,虽都是小树,却已然看出了日后亭亭如盖的风姿,如今一眼望去,也如红云环绕一般。重阳木下则是矮小的植株,谢丕一时也认不出是何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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