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又道:“如有第二个合适的人选,朕绝不会在此时来找你。只是,朕身边实在是无人可用,所以,只能让你再劳累一次。” 他补得这一句话,倒让月池冷静下来。朱厚照的人品是不怎么样,但他的确具备一个帝王应有的素质。他不可能成为一个恋爱脑,即便现在他隐隐有那方面的情愫,也丝毫不妨碍他继续利用她。只要她在正事上还有用处,他就绝不会自断臂膀,在她明确拒绝后还铤而走险。再说了,她马上要去都察院为官,与他见面的机会会大大减少,在减少接触的同时,她再表现得谨守君臣之份一些,相信这种不该有的感情会慢慢淡化。实在不行,她还可以申请外放,佥都御史也有四处巡察的职权。 想到这里,月池心下大定,她朗声道:“臣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厚照拍拍她的肩膀,还想再勉励她几句,忽而听到窗外传来贞筠的骂声:“好你个讨债鬼,你就缺这一口吃的吗,让人家多歇片刻都不行!还不赶快滚回你的狗窝去。” 朱厚照面色一青,他正要发作,外面又响起了大福的汪汪声。月池憋笑憋得脸颊发酸,还要强自镇定道:“拙荆多年独自支撑门户,越来越泼辣,扰了圣听,还请您恕罪。” 虽说是骂狗吧,可听起来怎么明显不对劲,朱厚照一口气上不来,又不下去,只得硬生生地忍下,今日难得没有用饭,就摆驾回宫去了。 厨房里,时春对贞筠可谓是刮目相看,她问道:“你就不害怕吗?” 贞筠呸了一声:“怕什么,只要他还用得着阿越,就得忍我三分,一旦他用不着阿越了,覆巢之下,又安有完卵。既然如此,当然是怎么高兴怎么来!人生匆匆数十载,不就是求个快活吗?我就是看不惯那他那幅高高在上的样子,让人家给他卖命,还以为是给了什么天大的恩典,孰不知,我们家的人从来就不稀罕!”
第123章 角崩爪秃龙虎斗 说到底,还是天家对我们不起。 天子一言, 重于九鼎大吕,更何况,这还不只是说句话, 而是实实在在的四品任命。多少人苦熬一生, 都坐不到这个位置。而李越这么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仅仅高中一年多就爬到了这个位置。那不得志的清流文人, 是既羡又嫉,一时之间,嘲讽诗句无数。其中最出名的是一首:“修修玉雪身,绰约风前影。根细善钻穴,腰柔惯蒙泽。虽为空心竹, 青云咫尺攀。徒怜松柏洁,凋残草莽中。【1】”表面是写竹, 实际是唾骂李越如空心的竹子一样,无才无德,以色侍君,以求高位,反将那些坚贞如松柏一样的佳士排挤在外。 而老谋深算的高层文官却一眼看明白了,原来皇帝还是不放心。闵珪苦笑道:“叫我等去再三告诫还不够,还特特派了人来近前盯着。” 戴珊道:“不过一黄口小儿, 又能有何能为。你我所查,皆有真凭实据, 不怕他来颠倒黑白。” 闵珪道:“松厓公此言差矣,实不相瞒,我不是担心他, 而是担心他背后的皇上, 执意相护。那可就难办了。” 戴珊道:“那我们就死谏, 朝中百官又并非全然都是摆设。还有民间,因《法王历世记》和《新包公记》闹得是热火朝天,纵然是天子,也要畏惧悠悠众口。” 闵珪这才捋须道:“正是,正是,我等一定要讨个公道。” 朱厚照的一道中旨到此完全起了反作用,定国公徐光祚之子徐延昌进了酒楼半个时辰不到,衙役就破门而入。徐延昌被吓得半死,大声尖叫。随身的书童拼死拼活回府去报信,带着一行家奴气势汹汹地杀过来,与官府的人马对峙。一个说是奉旨办案,名正言顺,另一个则说是世代勋贵,身份贵重。 两波人马互不相让,竟然在大街上打做一团,头破血流者众多,幸好没人丧命。闹得这样大,戴珊急乘官轿匆匆赶过去,而定国公徐光祚也早已飞骑赶来了。这一代的定国公于弘治十七年才初初袭爵,今年也不过四十许人,生得健硕高大,唇上有短髭。戴珊还未进门,就听到定国公如雷鸣般地呵斥声:“你们是吃了熊心豹胆不成,竟然这样抓人。圣旨呢,把圣旨拿出来!否则我一定要去面见皇上,治你们假传圣旨之罪!” 衙役们对着徐延昌还敢摆摆官威,对上定国公本人则体虚气短了,眼见徐光祚就要像拉小鸡似得把儿子拖出去,父子俩刚刚走到门前,就对上了摇摇晃晃进来的戴珊。 戴珊须发皆白,又连连咳嗽,不过是个病歪歪的老头,可徐光祚见他却不由一凛,他暗骂自己适才怎么不走快些,面上却是一派正气凌然:“戴御史,你来得正好,我正想问问,你们都察院是怎么在办事?!无凭无据,为何要拿犬子?” 戴珊微微一笑,只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就让徐光祚闭嘴:“涉嫌谋反的建昌伯家人招出了令郎的名字,按照大明律,应该让令郎去过堂。” 徐延昌早已被宠成了酒囊饭袋,早已吓得魂飞胆裂,如今更是痛哭出声:“我没有,我没有,我怎么可能造反呢!爹,救我啊,我没有!” 徐光祚正要开口,戴珊又道:“徐公子,口说无凭,如不过堂,我等怎能确保你的确没有造反呢?如你确实清白,三法司自然会将你毫发无损地放出来。” 徐延昌嚷嚷道:“放屁,小爷才不信你的鬼话,你这些天抓进去的人,哪一个放出来了!” 戴珊面色一沉,他多年仕宦,又管刑狱,威严非比寻常:“那是他们的确有罪!徐公子这般顽抗,莫不是心虚?” 徐光祚剑眉一竖:“我儿自然是清白的!我定国公府世代蒙受皇恩,享富贵荣华,何须铤而走险造反?” 戴珊道:“建昌伯亦是国舅,先帝对他恩重如山,如今不也辜负皇恩了吗?” 徐光祚被噎得脸红脖子粗,戴珊继续步步紧逼:“既是真金,又何必怕火炼,如此畏畏缩缩,不仅丢了定国公府百年威名,更显得心中有鬼。定国公,如再殴打官府人员,老夫可要连你一块拿回去了。” 徐光祚气得面色通红:“你敢!” 他拽着徐延昌就要出门,戴珊直接堵在门口:“如任由你们践踏三法司威严,老夫这个右都御史还有何面目存世,要走就从老夫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徐光祚一时真是目瞪口呆,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人家连命都不要了,他总不能真当街打死二品大员吧。他一弱下来,戴珊就更加强势,直接亲自上手,拉住了徐延昌:“徐公子,走吧。” 徐光祚怒急反笑:“好,延昌,跟着他去,我倒要看看,你戴珊敢把我儿怎么样!” 戴珊微微一笑,皱纹舒展开来,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那下官就告退了。” 竟真个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定国公的儿子抓走了!东厂和锦衣卫之人居然从头到尾都没露过面。王岳和石义文被朱厚照骂得狗血淋头,这二人面上畏惧,心里却不在意,骂就骂呗,又不会少块肉,关键是要得到实惠。 太监和锦衣卫也有私心呐,这一来激化了勋贵世家和文官的矛盾,二虎相争,他们这些人从少了来讲,可以松口气,从多了来讲,甚至可以鹬蚌相争,坐收渔利。二来,李越那个王八蛋马上就要进都察院了,他们先把徐光祚的儿子给他送进去,看这个只会背后算计人的小王八蛋能怎么审! 这怨念之深,让家中的月池都连打了许久的喷嚏。这是她第一天上班的日子,她身着大红纻丝制成的圆领官袍,腰系革带。革带以皮革为底,其上的素金散发出柔和的光晕。月池端着革带,感觉自己像以前电视上唱戏的。贞筠忍着笑替她理了理头发,戴上乌纱帽。随后,她上下打量了她一周后笑道:“真有些官老爷的样子了,时春,你看像不像?” 时春瞥了她一眼就别过头去:“就那样吧。” 贞筠不满道:“什么叫就那样……” 眼见她们又要吵起来,月池忙道:“姑奶奶们,还请再消停些。今儿我第一次坐堂,两位不会让我在外头都放不下心吧。” 她们这才安静下来,月池面上一直都是和煦的笑意。直到坐进轿子里时,她的面色才沉了下来,这叫什么事!她强压着火气,一一拜见上官和同事。一众人见她唇红齿白,秀色夺人的模样,便更是对京中的传言信了几分,对她十分冷淡。她也不甚在意,流程走完就直接去找了张岐。 张岐一见她来,更是面如土色,因为徐延昌被抓进去的当天晚上,定国公徐光祚,成国公朱辅,英国公张懋居然着便服,亲自找到了他府上。他这个左都御史比起他的同僚,可要软上许多,连连推卸责任:“三位公爷,这不干下官的事啊,下官也只是奉命行事。” 英国公张懋不由皱眉,他今年已是六十余岁高龄,掌前军都督府,多年身居高位,让他为人豪奢,在官位上时常剥削军士,在家中更是典型的大家长,说一不二。眼见张岐如此吞吞吐吐,他忍不住喝道:“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要敢当。如你做得,你就认,如不是你,你也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如此扭扭捏捏,像什么样子。” 定国公徐光祚的儿子都被抓进牢里了,更是心急如焚,连连催逼。张岐挤出两泡泪来,把朱厚照给卖了:“是皇上,是皇上呐。” 三位国公面面相觑,张岐既开了口,说下去也容易多了:“太后在宫中频频因张家生事,皇上震怒,就想给张家一个教训,就暗示下官……” 成国公朱辅亲自参与此事,岂会不知,当下打断道:“皇上是让你处置张家等一众外戚,那为何火会烧到我等头上,是不是你等借题发挥,想要谋夺兵权?” 张岐连连道:“不是我啊,是他们,是戴珊、闵珪和刘大夏他们……” 这下真相大白了。三位公爷又辗转来到英国公府中共商大事。张懋道:“真是‘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2】” 徐光祚附和道:“那群狗东西,因为皇上年幼,就敢如此妄为。真是该杀,该杀!若非土木堡之变,我等何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说到底,还是天家对我们不起。” 土木堡之变中,当时英国公张辅等军功贵族阵亡不少,以至他们所管辖的五军都督府群龙无首,无法在北京防御中发挥重要作用,完全听命于以于谦为代表的兵部。自此之后,五军都督府的地位一直下降,职权尴尬,沦落到今天这个位置。 朱辅道:“世兄,慎言。我已告知李阁老,皇上定然会出手。” 张懋讥诮一笑:“皇上的办法就把自个儿的娈童趁机塞进都察院里。世侄啊,你就是太相信皇上了。皇上是自幼聪慧,可他毕竟是个孩子,这事儿说到底要靠我们自己。” 徐光祚义愤填膺道:“正是,不下一点儿狠手,他们还真忘了马王爷头上有几只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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