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筠一边有气无力地用热毛巾敷脸,一边抱怨道:“我也不瞒你们,皇上刚登基那会儿,我的确有飘飘然之感。可飘了这么些日子后,我委实是倦了。成日交际应酬,我的脸都要笑僵了。” 时春道:“就不能不去吗?” 月池扶额叹道:“恐怕不能。我就奇了怪了,不是已经传我失宠了吗,怎么他们还如此热切?” 时春凉凉道:“可能是你的脸给了他们极大的信心,让他们相信你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可能这就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吧。” 月池:“……” 明明没有冒头,却又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世事无常可见一斑。不过,月池天性不会坐以待毙,既然事已至此,与其随波逐流,不若去推波助澜,至少还能把握方向。 这就意味着,她得再去见朱厚照了。自从上次乾清宫惊魂日后,他们已有月余没有见面了。这是自月池进宫后,前所未有之事。 朱厚照也不是不想她,只是一想到她,就想起那天在乾清宫,想到了霸王硬上弓,想到了自己的举动……他就不由面红耳赤,尴尬得在床上打滚。他后来也回过神来,李越怎么可能是那种人,摆明就是吓唬他,如果他那时泰然自若,就能维持威严,如果他自愿脱下裤子,说不定还能反将一军。可不知他是怎么回事,居然被他唬住了,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这下闹了个颜面尽失。 他再没有勇气召见李越了,可恨李越这厮也颇稳得住,居然也不露面。不过这次,任她八风吹不动,也要被刘大夏的这一炮打过江。可他们见面说什么呢?要如何把上次的事揭过去呢?朱厚照忍不住苦思冥想,始终不得其法。他本来就不擅长找话题,更别说找这种时候的话题了。 然而,这事在月池看来十分简单。她直接拿着腰牌进宫,见到朱厚照之后面色如常,好像她根本没有在这里把他推到在塌上,他们之间也没有许久不见面一样。 “下个月就是您的万寿节了,不知您今年可有什么想要的?”月池问道。 朱厚照开始根本不敢看她,后来见她谈笑自若,心中也慢慢也憋屈起来,为何她毫不在意,就留朕一个人在这里辗转反侧。他忍不住问道:“那天,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月池挑挑眉,起身低头道:“万岁恕罪,那天是臣莽撞了。不过,您要明白,原则性的问题是不能让步的。” 朱厚照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月池道:“要么在下面,要么就别提。” 朱厚照:“……” 他半晌后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李先生和杨先生托你来找朕,你就是这么对朕说话的?你一步都不愿退,不怕朕也寸步不让吗?” 月池一凛,她冷笑道:“若我是弥子瑕之辈,能让的当然只有这点皮相,可惜脑子还算好使,能做筹码的至少还有这点才气。你我都心知肚明,把权力全部归于勋贵是不可能的。且不说平衡之道,就凭那群人自个儿,也是烂泥扶不上墙。” 朱厚照道:“胡说,镇远侯那一脉不是就素有贤能之称。那群文官除了纸上谈兵还会做甚?” 月池道:“那可未必,您还记得王阳明王先生吗?” 朱厚照的眉头一皱:“哼,怎么不记得,就是那个有眼无珠,让朕无端落榜的瞎主考?”
第139章 美人如花隔云端 有哪朝皇帝成日对臣下心怀不轨的? 月池佯装无奈状:“他实是有大才之人。” 朱厚照自然是满满的不屑:“就他?” 他起身开始指指点点:“考个进士都两次落第。朕还听说过他格竹子之事。据说此人为了穷竹之理, 盯着竹子看了七天七夜,看得得头昏脑胀,最后什么都没得出来, 还大病一场。就这种人, 纯粹就是个书呆子,脑子的浆糊倒出来都可以去糊上百个的灯笼!你还想举荐这种人去武学, 你的脑子是不是也被浆糊糊住了?” 说着,他伸手就来揪月池的脸,月池的肌肤粉融光腻,他这般没轻没重地一掐,当即红晕散开, 真如杏花烟润一般。月池啪得一下把他的手给打开,这一下含怒而出, 打得不轻,他却是呆呆的,连发怒也忘了,似乎自他知道男人和男人那档子事之后,他就更加关注李越的情态了。明明是打小看到大的,为何突然又像看出新花样似得。 他不由默默思忖,月池却觉他如今的心绪是越发难把握了, 青春期的男孩本来就是喜怒不定,青春期的皇帝难应付程度就更高。可惜她时运不济, 没有早生几十年碰上先帝,偏偏栽倒这祖宗手上,皇帝换不了, 就只能先受着。 她道:“怎么了, 打得是手, 又不是脑袋。” 朱厚照回过神来,这才发觉手背已经红了一片了,他道:“你这胆子是日益肥壮了,居然连朕都敢打。” 月池道:“天地良心,臣只不过是想起一桩要事,一时失手罢了。” 朱厚照哼了一声:“巧言令色。你再让我掐一下,此事方能揭过。” 说着,他又朝她靠过来,伸出手来,月池都能嗅到他口中甜淡的鸡舌香。这已经远远超过安全距离了,她脑中警铃大作,用书挡开他的手:“巧了,臣要说的是,正与这桩有关,您还记得自己在吕公祠外的茶楼立下的誓吗?” 朱厚照一凛,月池似笑非笑复述道:“‘如李越果真为股肱之臣,那孤自然会以礼相待。如违此誓,断子绝孙。’您对其他股肱之臣,也是这么动手动脚的吗?” 她面带讥诮,冷言冷语,朱厚照自出生以来,从来未经过这样被人弃厌,若是个正人君子或是脸皮略薄上一点之人,只怕当即就满面羞惭。可他这样的天王老子,却只会把过错归咎在别人身上。他气得横眉怒目,直接将紫檀炕桌掀翻,炕桌并茶盅都砸在地上,只听一声重响,炕桌摔得东倒西歪,茶盅被打了个粉碎。 门外的侍卫和太监闻声急急问:“万岁,这是怎么了?” 朱厚照喝道:“都给朕滚,有多远滚多远!” 一群人噤若寒蝉,忙敛气屏息,一溜烟散了。他这才开始发作:“朕念在往日的情份上,才对你一忍再忍,你出去打听打听,朕对哪个像待你这么宽容,朕一退再退,你却愈发放肆,不分尊卑,你口口声声拿誓言来压朕,却不看看自己配不配这份尊重!” 他的气势盛,月池的气势更盛:“我不配?陪你搞断袖之癖,龙阳之好的人就配了?借题发挥便借题发挥,何必还扯上目无君上的大旗来。自己要摆皇帝的威风,至少做出个皇帝的样子,你怎么不出去打听打听,有哪朝皇帝成日对臣下心怀不轨的?” 这可谓是一针见血,直戳痛处,朱厚照被堵得一窒,他索性也不要面皮了:“说到这个朕的火更大,朕哪点儿配不上你,论人物,论门第,论才华,朕哪样不是当世之冠,值得你这么推三阻四的!” 月池这次是真的想和他大吵一架,表明自己誓死不从的决心。若他总是这样涎皮赖脸,动手动脚,万一被察觉出什么不对,必不会放过她,那她这一生不就完了。谁知,他来了这么一句,月池饶是十分的怒火,都被他的厚脸皮逗泄了三分,居然真有人敢这么理直气壮地自己夸自己。 她道:“怎么,我不好龙阳就是不好龙阳,我好好的鱼水之欢不去享受,要陪你来硬走旱道。莫说是你了,就是潘安再世,我也没那个念头!” 朱厚照骂道:“亏你还是个读书人,把圣人的话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荀子说‘不闻不若闻之,闻之不若见之,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学至于行止矣。’你既不闻,又不见,朕好心让你试一试,你居然拒人于千里之外,可见不是向学之辈!” 月池活了两辈子,第一次见人这样解儒家经典,她都要忍不住笑了:“这么说,龙阳之好,还是圣人所授了?” 朱厚照理直气壮道:“当然。没听孟子说食色性也吗。南风之乐,远胜于木鱼死水,偏你牛心左性,不肯闻道!” 月池实在掌不住了,她笑骂道:“呸,可别糟践诗书了。此事我不愿意,你若来挨挨碰碰,就是无礼。” 朱厚照恨得跺脚:“那你就连试一次都不愿意吗?” 月池摇头,她不由柔和下来:“没兴趣。依您所说,您的才学、人物、门第都是当世之冠,还愁找不到一个好桃分吗,何必在臣这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呢?” 朱厚照急道:“这不是,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似、伊家好吗。” 月池心头一震,这句是说,纵然有见粉黛三千,却只有我在他心中最好。他这话脱口而出,不似调笑,反倒像是真心话。 朱厚照对上她惊愕的眼神,这才回过神,脸涨得通红,明明只是玩玩,怎么说得这么正经,还真有点情真意切的意思。更奇怪的是,他说出来之后不觉后悔,反而只有忐忑。他低垂着头,一面不停摆弄腰间的丝绦,一面偷偷看月池的脸色。 月池霍然起身,她道:“后宫选秀也只选了几百个佳丽,您哪里见过千万人。你就是见识太浅了,再多看看就有更好的了。” 说着,她抬脚就要走,朱厚照万没想到,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居然还是这种态度。他道:“站住!” 月池一时立住脚,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您还有事?” 朱厚照道:“你敢不敢和朕赌一把?若是朕赢了,你就和朕试一次。” 月池心念一动,问道:“那若是我赢了呢?” 朱厚照硬声道:“那朕从此就把你当菩萨似得供起来。” 月池目光炯炯:“当菩萨倒不必,立个字据表明以后不动歪心就行了。赌什么?” 说来劝去总是无用,还是借他自己松口,彻底堵住他的嘴。 朱厚照险些被气得倒仰,他强忍着气道:“就赌武举和武学事,若是文官占上风,就是你胜,若是武官占上风,就是朕赢。” 月池失笑:“您又是主考,又是考生,谁高中还用说吗,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朱厚照昂起头道:“朕生来就是九五至尊,你敢和朕赌,就要做好打算。” 他以为李越一定会心生忐忑,谁知她只是莞尔道:“那好,别忘了,九五至尊高高在上,也是靠底下人托着。若人家撂开手,你就掉下来了。立字据吧,记得,要加盖天子之宝。” 明代皇帝一共有十七枚玉玺,其中天子之宝是在祭祀山川鬼神时所用的玉玺。月池让他用这块,就是表明这份字据也要上达天听。 朱厚照傻了眼:“你、你真是不通礼仪,这种事,怎么好用这个?” 月池失笑:“刚刚有人不是还在说,龙阳之好是圣人所教吗,既如此,让圣人来做个见证,也在情理之中啊。若是不敢,干脆就此认输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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