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貌重不重要谢丕不知道,但他知道,徐缙怕是要不好了。 王岳下狱的消息一传出来了,他就和父亲谢迁紧急商量。谢迁叹道:“难怪李越有如此底气。比起东厂督主来说,一个吏部右侍郎,的确不算什么。幸好他还能以大局为重,顾念守溪公一生忠义。也罢,你这就拿我的手书去王府走一遭吧。”守溪是王鏊的号。 谢丕躬身领命。可想而知,王鏊在看到谢迁亲笔书信时那种极度的愤怒。他本是想为长女择一有资质的寒门子弟,以便保女儿不受夫家欺负。谁知,竟然引狼入室。王鏊怒道:“如不杀此孽畜,老夫还有何颜面立朝为官?” 语罢,他就要开祠堂,请家法。谢丕忙道:“叔父且慢,李贤弟已然宽宥徐缙,看在您和小姐的面上,愿意留他一条性命。再者,您如此大动干戈,传扬出去,不是摆明您家与东厂之事有关吗,若引得皇上知晓,那可是牵连全家的罪过。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叔父千万以大局为重。” 谢丕再三相劝,王鏊方稍稍冷静下来,他坐在太师椅上,仿佛老了十几岁:“打断他的双腿,送他回吴县去吧,对外便称他身染恶疾。” 谢丕沉默不语,只听王鏊又唤下人:“去请大小姐来。” 谢丕赶忙回避,王小姐入书房后,父女相谈一会儿,哭声便起。王小姐铿锵有力道:“世上岂有丈夫流落在外,妻子却在家中享福的道理。父亲既然执意不肯饶过夫君,至少让女儿随他离开。也免得这腹中孩儿,一出生就见不到父亲。” 王鏊无奈应允,这才将还茫然无知的徐缙绑过来,先往他的嘴里塞了一块软木,接着就将他按倒在长凳上,硬生生当着谢丕的面打断了他的两条腿。重重的乌木大杖落下,即便嘴里塞着软木,徐缙还是从胸腔里迸发出剧烈的嘶吼。只挨了几下,他就昏死过去。王鏊看着他被鲜血浸透的裤子,长叹一声:“一步错,步步错。” 他只让人略略包扎,便命人送他和痛不欲生的王小姐回老家去了。 谢丕暗叹道,只是打断双腿,就让人瞧得如此触目惊心,且不知那东厂的暗狱里是何等光景。 刘瑾新官上任,当然要去巡视一下自己的新领地,顺便痛打落水狗。东厂位于东安门之北,通往此地的道路上,人迹罕见,就连鸟鸣声都几不可闻。走过轩昂的大门,就是草木摇落的前院,前院后才是大堂。大堂十分宏敞,其正中央挂着的就是岳武穆画像,这是为了提醒东厂办案需秉公而为。刘瑾假模假样地给岳王爷上了三炷香,磕完头之后,就问王岳。 底下人忙陪笑道:“禀报督主,罪人已经下狱了,正在受刑呢。小的们现在就把他拖上来。” 刘瑾摆摆手:“还是不要耽搁他忙,走吧,我们也去看看暗狱里是个什么光景。” “是,是,是。还是督主想得周到。” 一行人浩浩荡荡杀往大牢。说是暗牢,实际还是在地上,只是高墙封锁,显得阴沉而已。刘瑾刚刚跨过牢门,就听见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刘瑾嫌恶地皱了皱眉:“都别嚷了,这么吵,还怎么看。” 底下人忙会意,跑去吩咐,这才安静了片刻。王岳作为重犯,被关押在牢狱的最深处。刘瑾看到他时,他正满身赃污地躺在泥地上,双眼呆滞,一言不发。刘瑾素来厌恶他,可此刻见这个煊赫一时的大太监如此,倒生起兔死狐悲之感。他再次警告自己,一定不要步上王岳的后尘。 谁知,王岳一见他,反而恢复了过来。他大骂道:“刘瑾,你这个奸佞小人,是你害我是不是,是不是你!” 刘瑾忍不住笑出声来:“蠢啊,蠢啊,死到临头,竟然还不知自己因何而亡,你这样的人,是怎么混到今天的?” 王岳目光剧烈地闪烁,他的情绪极不稳定,他突然问道:“是为李越?” 刘瑾闻言屏退了左右,他说:“算了,念在同僚一场,好歹让你做个明白鬼。李越不过是一根引线。真正的炮仗,可是在你自个儿。” 王岳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吼:“我对万岁一片忠心,我的兢兢业业天地可鉴!我有什么值得皇上这样!” 刘瑾掏了掏耳朵,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带了几分讥诮:“你的一片忠心,就是明知皇上偏向武将,还是与文官勾勾搭搭。你是东厂督主,负责监察百官,可你干的叫什么事?戴珊的案子,到现在都没有结果,李越的案子,你先是隐瞒不报,接着又攀咬魏国公。明面上,你是连续两次和皇上唱反调,可暗地里,你搞得什么勾当,你我都心知肚明。你这样心大的狗,皇上为何还要用你?” 王岳如遭雷击,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刘瑾道:“你平日与那些大臣,勾五搭六,可关键时刻,有谁费心真要保你?蠢才,蠢才,死得不冤,死得不冤啊。” 王岳的每一根手指都在哆嗦,他的舌头发麻,牙齿咬得咔咔作响,半晌才说出一句完整话来。 “那皇上,借我的事发作外朝,不是为我,也不只是为李越?” 刘瑾讥讽道:“现在明白了,可惜太晚了,武举武学事在即,皇上得找个由头,先打下他们一波气焰。” 而顷,刘瑾又呵呵一笑:“对了,还有一桩事要感谢你。” 王岳瞪大眼睛看着他,刘瑾得意洋洋道:“多谢你把戴家的案子留到今儿,让老弟我新官上任,立下威信都不用愁了,哈哈哈哈。” 王岳此刻已是怒发冲冠,目眦欲裂,在身子晃了几晃后,竟然咚一下栽倒过去。刘瑾撇撇嘴,抬脚就要走,可在王岳牢房旁,突然有人唤刘哥。 他回过头一看,竟然是马永成,他在腌臜地上一面磕头如捣蒜,一面不住地抽自己的耳光:“刘哥,是我犯贱,是我猪油蒙了心了,竟敢和您作对。我该死、该死、该死!” 这一遭打得两颊红肿不堪,连牙齿都掉了一颗后,马永成才开始求饶:“求您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就像饶一条狗似得,饶我一命吧。” 刘瑾蹲在栅栏外,叹了口气道:“老马啊,说实在的,你还是真是个人物。奸猾如李越,都在你手上栽了一次。可惜,越是能屈能伸,心思深沉的人,我还就越不敢用。还是魏彬那样的好,傻乎乎的,才放心呐。你安心去吧,我不会祸及你们的亲眷,毕竟我还要摆出一个样子来,和司礼监打好关系不是。” 马永成望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无力地瘫倒在地,心想,当年要是留在皇陵,该有多好。 刘瑾回了宫中,即刻就将徐缙之事禀报给了朱厚照。朱厚照赞许道:“你做得很好。” 刘瑾躬身道:“爷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愚笨,当然只有勤快一点,事无大小,都悉数报给您,让您来裁断。” 朱厚照失笑:“老刘,如你是傻子,世上就没聪明人了。” 刘瑾道:“您这可说错了。依奴才看,李越李相公,就是难得的聪明人,不仅取人双腿于千里之外的本事,而且难得是能屈能伸,有容人之量。” 朱厚照眼中精光一闪:“他的确是很聪明。可孙猴子再厉害,也翻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他也一样,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不过,再做过下一场前,还是让他把身子养好吧,朕可没有落井下石的习惯。” 当日下午,他就又去了李家。月池正睡在躺椅上,在庭院中晒太阳。饶是秋阳和煦,也不能让她的脸颊上浮现出半分血色。月池一觉睡了大概一个多时辰,悠悠醒转时,才发现朱厚照在她身旁。 她揉了揉眼睛:“您怎么来了?” 朱厚照强笑道:“来给你报喜。大仇得报了。” 月池会意,挑挑眉道:“同喜同喜。”接着就闭口不言了。 朱厚照一愣:“朕可是为你如此费心,你就连一个谢字都吝惜?” 月池失笑:“究竟是为谁,您心里有数。有道是,为云为雨徒虚语,倾国倾城不在人。” 楚襄王云雨之情不过是虚言而已,又有哪个帝王会因私情而倾国倾城呢?
第143章 两头蛇南阳卧龙 莫不是觉得朕年幼易欺? 出乎月池意料的是, 朱厚照非但没有被戳穿的窘迫,反倒委屈上了:“只有昏庸无能之辈,才会在江山美人间只取其一, 像朕这样的人, 自然能够二者得兼,又何必倾国倾城?我为你出气的同时, 也做到了稳定朝局,这正是我不同以往君主的出类拔萃之处。你怎么能因我才智卓绝,而质疑我的心意呢?” 这下换月池愣住了,他接着道:“徐缙之事,朕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 全凭你自己做主,若是朕再较一回真, 赌约你就输定了。这还不够证明朕的让步吗?” 月池无奈:“……能不能不要逮着机会就往自己脸上贴金?” 朱厚照理直气壮道:“瞎说,朕明明只是实话实说。你说,是不是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月池心道,真怕他下一秒就开始摇胳膊了,她苦笑道:“这次是你我的目的并行不悖,所以你能够两全其美, 可万一有一日,你我背道而驰, 那时你又会如何?” 朱厚照的眉心一跳,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但不知出于何种理由, 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刨根究底, 而是揭过去, 他道:“又在瞎说了,你我怎么会背道而驰呢?” 月池脱口而出,也自觉失言,他既然不追究,她也不会傻到实话实说,只是道:“也是,是我多想了。” 话题就此终结,沉闷气氛却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月池不去看他,朱厚照也摸了摸鼻子,一低头就看到了地上的大福,他如今的身量越发颀长了,随手一捞,就把卧在地上的大福捞起来。大福被他提溜起来,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像黑葡萄似得,望着月池,开始挣扎。 月池道:“每次来都欺负狗,大福怕高,快把它放下来。” 朱厚照道:“难怪人说物似主人形。” 他把大福抱得更高了,笑道:“你怎么就不敢试试新东西呢?” 月池心念一动,她冷笑道:“想让我试新东西,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朱厚照一怔,随即失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朕不是那个意思。” 月池阖上眼:“不管有没有,你都输定了。” 这轻飘飘一句,激得朱厚照眉棱骨一跳:“你都这样了,还敢大放厥词?” 月池道:“死诸葛吓退活司马,更何况,我还有一口气呢。” 朱厚照嗤笑一声,他讽刺她:“朕还说顾念你身子不好,暂缓赌约,如今看来,李诸葛是不需要了?” 月池睁开眼睛看着他,寒星度水莫过于如此,她挑挑眉:“不需要,尽管放马过来。” “好。这可是你说的。”他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好不盛气凌人,“到时候输了,可别哭鼻子不认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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