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九娘眼见他如此,担心不已:“您这是怎么了,若有什么烦心事,尽快说出来,妾身虽不能替您分忧,至少能宽解一二。” 唐伯虎对着情深义重的红颜知己,一时缄默无言。月池却忽而开口:“沈姨,我记得晨起见您时,您鬓边不是有一只金簪吗,怎么现在不见了,是不是不小心掉了。” 仿佛一记重锤击在鼓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唐伯虎动作一滞,不敢置信地看向沈九娘。莺儿心浮气躁,此时那里按捺地住:“你还好意思问,我们娘子的金簪就是……” “莺儿!”九娘厉声喝止,强笑道,“是上面的宝石不小心掉了一颗,我瞧着不好看了,故而收齐了等着去首饰铺子补好。” 然而,唐伯虎何等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岂会不知来龙去脉,这就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般,他终于受不了了,眼中不由滚下泪来:“当真已然艰难到了如此地步了吗?” 沈九娘忙一边替他拭泪一边道:“相公,你别听莺儿这丫头满口胡沁,只是掉了颗宝石而已,不是当了,妾身真没当……” 她越是温柔贤淑,他就越是羞愧难当。沈九娘此时已然急出了一身汗了,她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解释,希望能宽自己心上人的心,可唐伯虎实在听不进去了,他只是摆摆手,他胸腔中的郁气被强行挤压出来,大量涌入的新鲜气息让他的喉管都有些刺痛。他双眼发红,看向月池:“你真的有办法吗?” 来了,月池淡然道:“实话与您说,办法是有,不过毫无把握,勉励一试罢了。但是试一试,总比眼见着自己的女人当金卖银,却无计可施要好得多。” 唐伯虎只觉胸口一窒,抹了一把泪道:“我应该怎么做?” “画一幅画即可。”月池凝视他,“画一幅李凤姐赴黄泉图。” “什么!”唐伯虎霍然起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谁?” 月池抱臂看着他:“还能有谁呢,就是您想得那个。” 唐伯虎一时张口结舌,他心道,我想的那个,我想的那个不就正在眼前吗!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15章 人情往复相牵系 若非多年在权力场中耳濡目染,不会仅凭唐相公的口述,就能看到这个地步。 这个疑惑同样存在于沈九娘与莺儿心中,特别是当她们看到月池与唐伯虎一齐进了书房,却好几个时辰都没有出来时,这份疑惑就达到了顶点。船上的刘大爷等人闻讯也来打听究竟是怎么了。 莺儿说话又快又利:“要我说,唐相公根本是病急乱投医,李小相公才多大年纪,咱说句不好听的话,那就是乳臭未干……” 刘大爷是这群人中最年长的那一个,是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头。他人老成精,眼看沈九娘犹自半信半疑的模样,故意反着说话:“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么大的孩子的确无能为力,可万一这位小爷家里有手眼通天的人物呢?” 莺儿道:“刘爷爷,您走南闯北那么些年,从衣饰辨家财的眼力必是有的。您瞧瞧他那一身装束,充其量是个小康之家,若说是大富大贵,就算把我的眼睛掏出来,我也不信!” 最年轻的名叫虎子,就是下河捞了三次月池的那个,他体格健壮,肤色黝黑,闻言笑开:“那万一人家真的行,大姐你可得说话算话呐,我们这几个可都是证人。” 莺儿啐了他一口:“一边儿去,我们说正经的呢!” 一直沉默的那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名叫谢全,他对沈九娘道:“娘子,俺是个老实人,不会说话,您别见怪。” 沈九娘忙强笑道:“谢大哥这是哪里话,您直说便是,妾身洗耳恭听。” 谢全道:“俺看唐相公八成是碰上扎火囤了。”扎火囤是俗语,即设局骗财。 沈九娘不由低呼一声:“可我瞧那孩子,实在不像那等人……” 刘大爷一双眼睛透亮:“您瞧见得不过皮相,难道还瞧得进肺腑,看出他的心是黑是白吗?依小老儿看,您还是去一旁听着,若什么不对,也能及时拉唐先生脱身。” 沈九娘攥紧帕子,双眉颦蹙:“可是……以前先生与人谈话时,我是从来不去打扰的,我这能找个什么由头呢。” 刘大爷眼珠一转:“这还不容易,小老儿这就让赵康,孙林两个去做饭,您端着吃的去,不就能顺理成章地留下了吗?” 沈九娘闻言松了口气,连连道谢。赵康、孙林本就是淳朴寡言之人,一听自己背负着这样重要的“任务”,连忙生火做饭,不多时就整治出了两碗阳春面。 沈九娘端着托盘,步履轻盈刚刚走到门边,就听到了月池的声音:“先生,您遭夺了为官资格,虽是被牵连之故,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您这样的人,实在不适合做官。” 沈九娘闻言杏眼圆睁,她性情温和,可龙有逆鳞,唐伯虎便是她心头最珍视之物,容不得任何人对他指摘。此时,就连沈九娘也对月池不满起来,她心想:他怎么能这么对唐相公说话,唐相公的才学天下闻名,他一个连功名都没有的小子,凭什么在此大言不惭! 她正要推门进去,唐伯虎却先发作了,他道:“唐某敬佩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胆识,再加上实在是走投无路,因而才请教于你。可你不能因此就耍弄唐某。你问了这都几个时辰了,从成化年间问到现在,还尽问一些朝中官员无关紧要的私事,恕在下才疏学浅,实在不明白,这些芝麻大的庶务能有什么用!” 月池的声音依旧不徐不疾,她温言道:“小子并没有折辱您的意思。您才华横溢,仗义疏财,品行正直,又幽默风趣,只怕普天之下,百年之内都难有您这般的风流人物。可您要明白,当官不止靠得是学识,在官场,世事洞明为大学问,人情练达乃真文章。我先问您,可曾了解过朝堂中有几股势力,可您说朝中分为武官与文官,文官中又分内阁、六部与都察院。那时我便知,似您这般的坦荡君子,只怕对人事格局不甚用心。” 唐伯虎皱眉道:“什么人事格局?” 月池道:“听您适才所述。当今陛下虽为边塞计,提升总兵的权力,命其总揽辖区军务,可是那毕竟是边塞,能够动摇整个大明江山的人物还是在京城。我大致划分了一下,朝中的势力分为四股,文官、宦官、宗室与外戚。” 唐伯虎立时不赞同了:“宦官外戚不过是些跳梁小丑罢了,哪里算得上什么人物!” 月池叹道:“您不喜欢吃猪肉,天下就会不杀猪了吗。即便您丝毫不将宦官与外戚放在眼底,他们照旧能左右朝廷大权。您自己也说了,司礼监可以直接颁发中旨,甚至不必经过内阁。至于宗室与外戚,一个仗着皇帝,一个仗着皇后,同样不可小觑。至于文官之中,您先听听我所记的有无错漏,内阁三阁老分别是徐溥、李东阳与谢迁。徐公年迈,性情温和,经常替人遮掩过失,李东阳多思善谋,心思缜密,谢迁则持重善言,调和群臣。从他们的年龄与性格来看,身为一朝宰辅,他们执政以稳为主,虽然愿意造福黎民,但不会期望闹出一个大新闻震撼朝野,所以内阁这条路子,非但走不通,我们行事时甚至要避开内阁,直达天听。” 她说着在札记的内阁上画了一个叉。此时唐伯虎与沈九娘心中都已然隐隐觉得事情恐怕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他们还未想明白,就听月池又道:“接下来是七卿,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及都察院, 其首脑人物即所谓七卿。而与李凤姐之死直接有关系的就是刑部、都察院与吏部。” “等等。”唐伯虎打断道,“刑部与都察院主管此事也就罢了,为什么还有吏部的事?” 月池道:“您还记得,我下午与您说得吗,皇权不下县是千百年的常例,只有当出了命案时,才会惊官动府。一县的主事宁愿自己的辖区出一百桩窃案,也不愿意这里死一个人,因为一桩命案既要到刑部备案,又会影响今年的吏部考评。您说,他为了考评高一点,保住自己的位置,会做什么?” 唐伯虎思索片刻道:“人过世的消息是板上钉钉,他若想隐瞒只能去行贿,可是,这也不能改变什么呀。吏部马尚书为人耿介,从不贪污受贿。” 月池挑挑眉:“他能管住自己,可未必能管得住手下的人,再说了,正是因为性格耿介,又掌官员升迁,才会树敌众多,人人都想拖他下马。” 唐伯虎悚然一惊:“这么说来,你是想让我去找马尚书陈辞?” 月池摇摇头:“只是猜测而已,梅龙镇县令到底做了什么,我们全无真凭实据,能拿什么去陈辞。再说了,这些只是明面上的关系而已,同乡、姻亲、师门桩桩件件都是联系。有的时候牵一条绳子,就能抓起一串的蚂蚱。此事不该我们去做,而应该是科道官员去,他们有风闻奏事之权,只要觉得不顺眼,就能直接弹劾。” 唐伯虎一听科道官员之事,就沉下脸来,月池偏头看他:“我知道,您是想起了被同门师兄华给事中告发作弊之事。可您想过没有,华昶与您师出同门,而他也不过初出仕途,是谁给他的胆子,让他冒着陷害同门的名义去告您,还有当时的学政程敏政?” 唐伯虎哼了一声道:“他怕是嫉贤妒能,又想做出一番大事来……” 月池点点头:“或许他是出自这样的原因,做出了这样的事,可事情发展到了最后恐怕就不是一个小小的给事中能左右的了。同样被关进牢房,程敏政还比您晚关几天,可他一出牢房就过世,您却活蹦乱跳只是被除名,您就不觉得奇怪吗?程敏政是帝师,他的岳父是大学士李贤,亲家又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在牢里非但没受什么照顾,反而还死得这么快,说没有蹊跷,您信吗?” 唐伯虎只觉额上沁出密密的汗珠:“你是说,他们想对付的其实是程先生,我不过是……” “是一个靶子。”月池道,“您的高调与名声让他们轻易选中了您来充当这个角色。这桩前车之鉴一方面证明了文官内部并不是一块铁板,我们有可以操作的空间,另一方面也提醒我们要小心谨慎,最好使用化名,才能避免仇家上门。” 沈九娘听到此处已然是呆若木鸡,她万万没想到,竟然能听到这样一篇话来。这已经不是寻常十几岁孩子能有的见解,若非多年在权力场中耳濡目染,不会仅凭唐相公的口述,就能看到这个地步。 唐伯虎不解道:“仇家,化名……做什么?” “先打探消息吧,就从梅龙县令与池州知府的关系网入手。”月池心知肚明,她能够在龙凤店中随机应变,大获成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有足够的时间与机会摸透其中每个主体的性格与想法。可现在要动手的地方一下子变成了大明官场,如果没有足够的信息,判断与决策一定会出现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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