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应该像放弃时春的兄长和同乡一样放弃俞洁。可在她定下心来准备开口时,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若她也只是一个寻常的明朝女子,下场或许与俞洁别无二致。这就是可悲、可怜又无能的女人。 她对朱厚照扬起脸笑道:“臣岂会为区区一妇人而冒犯天威。” 朱厚照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方冷笑道:“好歹你还知悬崖勒马,轻重缓急。感情用事的人,永远成不了大事。” 月池起身,她深深弯了腰,应道:“谨受教。” 伴君如伴虎,官场上不过是小虎,坐在她身前的,才是真正的大虎。她明白自己又一次从虎群中逃生,能够再升一级了。她只有二十岁,就做到了三品的副都御史,升迁速度之快,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她才穿了几次的雁子补朝服只能被压在箱子底,又换上了孔雀补的大红贮丝。 她看着西洋镜里的头戴乌纱,腰束金花带的青年,陌生感像洪水一样仿佛要将她湮没。她突然想到了庄周梦蝶的故事,或许这只是一个梦,或许她还能醒过来。醒来之后,她还是在二十一世纪,忙忙碌碌、快快活活。她伸出手,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可直到掐得胳膊出血,她睁开眼,触目所及还是古朴秀雅的陈设。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幽幽叹了口气,忽然莞尔一笑,既然回不去,那就好好享受权势带来的快感吧。 她已经在朱厚照那里过了明路,可以招揽组建自己的班子。京城都是人精子,只要她露出一点儿消息,就有大把的人像嗅到蜜的狂蜂一样涌上来。其中不乏一些伶俐人,能捧得恰到好处。其中一个就是吏部文选司郎中张彩。 张彩身量八尺,皮肤白皙,须眉蔚然,他见月池时,并没有着公服,而是头戴高冠,穿一身鸭头裘。所谓鸭头裘是用熟鸭头上的绿毛皮制成,日光一射,端是金翠夺目,光彩照人。仅凭这一身打扮,月池就能记住他,更别提他还善于词辩。 他初见月池时,并不谈政务,反而多提及美食和各地风土人情,说得绘声绘色,幽默风趣。饶是月池只是想试试他的斤两,也渐渐听入了神。而只要她微露疲态,张彩就立刻告辞,浑然不似旁人纠缠。这让月池对他的印象颇为不错,且不论人品如何,这至少是个聪明人。在官场上,有时愚蠢比恶德更为致命。 但她不能只找一个交际能手,她还需要一些能吏。于是,一些闷头做事的老实人也得到了面见李御史的机会。这让底层官吏更加意动,如能攀上李越,可比等户部考评要快捷得多。于是,月池每每乘轿外出,都有人不停地拦轿,往轿子里递名帖,同时还大声报出自己的籍贯和优点,希望能得李御史青眼。 这般的盛况,落在又挨了板子的刘公公眼里,他是又嫉又恨又怨。 朱厚照见了月池之后,就召他入宫。刘公公穿得光鲜亮丽,可还没进乾清宫,就被拖去暗室里挨了二十板子。 刘瑾只惊斥了两声,没人搭理之后就回过神来,他怎么又得罪皇上了!正苦思冥想时,干巴巴的屁股上就挨了一记。尽管行刑的太监不敢下死手,可刘瑾毕竟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打完二十板子之后,他瘫在地上,浑身发抖如烂泥一般。就这样被拖到了东暖阁里。 刘瑾一到了朱厚照面前,立刻强撑着起来磕头。朱厚照直到他磕了脑门发青,才问道:“近日各地可有什么动静?”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听得刘瑾头皮发麻,他磕磕巴巴禀报:“云南……” 只说了两个字,朱厚照就道:“再打!” 刘瑾吓得寒毛卓竖,忙道:“万岁恕罪,是、是河南卫辉,出了命案……奴才有罪,奴才罪该万死,奴才驭下不力。汝王府中的探子,明知世子有意对李御史的意中人动手,却并未阻拦。” 朱厚照拍桌大怒:“什么意中人!明明沈氏胡乱攀扯,你还敢在朕面前胡言。” 刘瑾道:“皇上容禀,俞氏与李御史一路同行,的确亲密。您若不信,大可把随行的锦衣卫叫过来查问。汝王世子先看上李御史本人,被李御史躲过去之后,王府长史怪罪俞家。俞家便献出俞氏,谁知又被俞泽搅黄,王府长史因而不忿,密报世子。世子大怒,派人追杀俞家。” 朱厚照道:“此事先撂到一边,朕问你,俞泽何在?” 刘瑾道:“他想来已经断气,奴才即刻差人带尸体回来!” 朱厚照道:“果真?” 刘瑾满头大汗道:“千真万确,奴才就算有熊心豹胆,也不敢犯欺君之罪啊。” 朱厚照悠悠道:“很好。老刘,是人都有小心思,可不该伸爪子的时候,就当把爪子收好,否则朕就只能另选一条好狗了。” 刘瑾低头道:“是是是,奴才牢记在心,牢记在心。” 可在低头的一瞬间,他眼底划过一丝怨毒,李越!
第166章 此仇不报枉为人 我们可以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 “不杀此人, 实难泄我心头之恨!”刘瑾都瘫着了,却强撑着捶床大怒。 这一惊一乍的,唬得他的妹夫孙聪手一哆嗦, 半瓶金疮药就倒下去, 盖得满屁股都是。刘瑾觉得后半身一重,又是一阵咆哮:“蠢材!你连个药都上不好吗!” 孙聪忙赔不是, 心里却是不忿,成日在皇爷面前因李越受了气,就知道回来拿我们泄火,成日嚷着说要杀人,你倒是动手啊!他只是这么腹诽一下而已,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刘瑾居然真的和谋士张文冕开始商议此事。 刘瑾沉着脸道:“文冕可有策教我?” 张文冕虽还是一派八风不动的模样, 眼中却流露出为难之色:“刘公,万岁反应如此激烈,显然不是只为保住李越。而是李越出京所做之事,实乃万岁授意。万岁不想此事泄露,所以这才对您下狠手,望您安分守己。如您还是打算撬开俞泽的嘴,从此处着手, 即便杀了李越,只怕您也……” 刘瑾发热的头脑这才稍稍冷静下来, 他满面阴狠:“难不成又让老子咽下这口气!老子实在是受不了了!他如今已是三品大员,若再任由他做大,老子岂非一辈子都要被他压在头顶!不行, 这个机会, 决计不能放过。文冕, 你才智过人,可有两全之策。” 张文冕一时目瞪口呆,他半晌方道:“可是刘公,李越做事一向谨慎,他并无大错处,只怕咱们打虎不成,反被虎咬。” 刘瑾呸道:“没有错处,你就不会编一个吗?程敏政有错处吗,陈清有错处吗,还不是进了大狱,家破人亡!” 孙聪已经噤若寒蝉了,只有张文冕还能镇定着劝说他:“可是他们都不是天子近臣,李越却是皇上打小信重之人,有何过错,能让万岁都不假思索地处置他呢?” 刘瑾正想继续破口大骂时,李荣的话却如闪电一般划破他的脑海,他的心中涌现了一阵明悟:“是藩王,汝王府!”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立刻唤密探进来,嘱托道:“去,再见俞泽,再和他谈谈条件。” 探子赶到卫辉附近村落时,俞泽正被关在小黑屋里。他躺在炕上,身下是暖烘烘的火炕,身上是厚实的被子,可他自个儿的身子却像一具硬梆梆的尸体。只有不断发痒的伤口,才让他感觉自己还有几分活气。他大睁着眼,呆呆地望着黑漆漆的屋顶,忽然门嘎吱一响。 俞泽的耳朵微动,紧接着亮光就像刀子一样刺了进来。俞泽痛苦地眯了眯眼,他艰难地侧过身去,却被人强行按了回来。 东厂的番子斥道:“干什么呢!还不快起来答话。” 俞泽紧闭着眼,有气无力道:“我说了,把我妹妹带回来。我们才有谈条件的余地。” “俞氏已经身死。”一个陌生的声音陡然响起。 俞泽浑身一震,他霍然睁开眼,无数的光束如同箭矢一般扎进他的眼眶,刺破他的眼球。他感到一阵剧痛,却不知是来自眼睛,还是来自心中。他的魂魄好像飘在了浩渺的天穹,又好像坠入了幽深的地府,他茫然着、呆滞着,如同一尊石像。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的眼中才缓缓淌下两行热泪,就如流星一般,飞快地划过脸颊,消失在松软的枕头里。 可就在这时,密探潘云皋的一句话,又将他拉回了人间:“我们可以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但前提是,你得把该吐的,都吐出来。” 半晌之后,俞泽才给了答复:“先让我看到她。” 番子气急,他没想到此人到这时还敢谈条件,他拔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怒骂道:“你他妈是不是给脸不要脸!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他妈还敢跟老子们唧唧歪歪,你找死是不是!” 俞泽空洞洞的双眼,直勾勾地望着他:“有本事你就杀啊,杀啊!”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吓得满屋的人一跳,就在他们正要发作时,俞泽却忽然狂笑起来:“你们不敢,我要是死了,你们就永远别想知道,李越到这儿来,究竟做了什么。既然都大老远来这一趟,何必这么没耐心呢?让我去看一眼死人。” 他忽然顿了顿,才继续沙着嗓子道:“也不费你们多少功夫。” 潘云皋面无表情地看着俞泽。俞泽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藏在被子下的手却渐渐汗涔涔一片。就在俞泽浑身发麻,忍不住颤抖时,潘云皋才缓缓开口道:“看一眼死人的确不费什么功夫,再宰一个你对我们来说,亦是轻而易举。你这般狂妄,莫不是忘了,李越还有随从随行。他们知道的,只怕比你要多得多。” 俞泽梗着脖子道:“可他们却不是你们能随意抓的小老百姓。” 潘云皋道:“只是多费些力气罢了。所以,你不要得寸进尺,再多折腾,我们就换人查问,索性送你们兄妹地下团圆,明白了吗?” 他拍了拍俞泽的脸,发出清脆的声响。俞泽咬牙道:“明白了。” 当晚,他就上了东山。冷峭的夜风轻轻一吹,寒意就穿过棉袄直透进骨子里。太监们大摇大摆地走到一处,用脚跺了跺道:“就这儿了。” 俞泽茫然地看着新翻的黄土,发疯一样地扑上去,开始用手扒土。土石划破了他的手掌,很快就出现伤痕。幸好盖得土层不厚,很快,俞泽就看到了尸体。准确得来说,是尸体们。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土坑,居然紧紧堆着十几具的女尸,身上只盖了一层薄薄的草席。 而他的妹妹俞洁就躺在最上方,俞泽哆嗦着掀开草席,只见她浑身赤裸,满身都是泛着乌青的伤口,甚至连乳房都被割去了一只,只留下一个碗大的血洞。 俞泽的咆哮嘶吼都被东厂的番子用布条堵在了喉咙中。他在泪眼模糊中,看着他们飞快地把土盖上踩实。他想伸出手,再触碰她最后一次,却像只死狗一样被强行拖走。 回到小屋后,俞泽就下定决心。他对潘云皋道:“只要你肯帮我报仇,我什么都愿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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