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李越,他会想要什么呢?朱厚照岂会不知。可他却在李东阳满怀希望的眼神下,苦笑着摇了摇头:“海鸟想要的,朕给不了。国君与海鸟,所有与所求,都是天壤之别。朕只能给自己有的、能给的物件,您明白吗?” 李东阳的目光也黯淡下来,他又何尝不是一只翔鸟呢?他跟随了三代大明天子,为他们鞠躬尽瘁,殚精竭虑。皇帝也与他厚赐,他位极人臣,名满天下,可他所期盼的朗朗乾坤,却迄今没有到来。原来不是天子不明了臣下之心,而是天子与臣子所求的,本就是截然不同啊。 李东阳无奈地望着小皇帝,他道:“可是万岁,鸟翼系上黄金,鸟儿就再也飞不起来了……” 他一语未尽,忽然恍然大悟,他们被名位所束,感动于君恩,虽然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却还是会为皇帝的意旨去搏杀。这既是君主的机心,也是下臣的悲哀。 李东阳最终还是拿着一堆赏赐归家去了,朱厚照对他嘘寒问暖,连所赐的纻丝的花色都是他喜欢的。他看着这些珠玉锦绣,却不由老泪纵横。世上最酸楚之事,不是看不透天子的心术,而是明明看透了,却还是会为其中的三四分真心而打动,继而像春蚕一般,为大明王朝吐丝作茧,至死方休。 而月池的冠礼到底还是没有破格设在文华殿,而是传出消息来,经由李阁老再三恳请之后,要行于李家的正堂。身居三品,以首辅为正宾,李越的恩宠之厚,又令旁人侧目。 月池本人倒是无所谓,可贞筠和时春却很重视,她们前几日就去协助朱夫人筹备。而李东阳本人也很慎重,因为如今的冠礼比起周时已经要简化许多,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传统。此事若是他为李越私下操持,则依他们家的传统就是,可偏偏是朱厚照交办的,还要宴请四品及以上在京官员,这就不得不多多劳神了。 李阁老翻阅典籍,定下月池先于自家拜父母牌位,于李家正堂行嘉礼的流程。在牌位上,月池自然不会写上李大雄,而是刻上前世的父母和今世生母周氏的名字。到了良辰吉日,月池先着常服出内室,禀告父母的牌位。月池跪在了蒲团上,一仰头就看到了乌木牌位上两个熟悉的名字。 她本把此事当作一场闹剧,毕竟她前世今生加起来已经不小了,是皇帝想要热闹一下,所以她必须得热闹给他看。可当她真正跪在这里,看到牌位时,眼泪却在一刹那间夺眶而出。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前世父母的模样了,而今生的母亲,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她。 她低着头沉默地起身,泪水只在地砖上留下点点的痕迹,明明已经失去很多年,以为已经习惯了,为何到了这种时候,还是会觉难过呢? 可惜加冠礼没有给她留下继续伤感的时间,她不得不立刻乘上马车,直奔李阁老胡同。宾客此时已经满堂了,李东阳的继子李兆蕃在门口等着她。一见她来,就引她入东室,让她着白色单衣入正堂。李东阳已然一身公服立在堂中,微笑着等着她。 月池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在李东阳身前,由他为她戴上幅巾。月池感到一双带着薄茧的手在她的发髻上轻轻动作,李先生洪亮的声音随即也在她耳畔响起,他朗声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月池低眉行拜礼,又回东室去换上与幅巾相配套的深衣、履鞋,接着再跪回原位。一旁的赞者张昇替她拆下幅巾,李东阳则拿起了头巾再一次戴在她的头上,这一次的祝词则变成了:“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换了冠,当然也得重新更衣。月池换了一身蓝衫,足蹬绦靴入内。她里衣已经微微冒汗了,好在这已是最后一加。李东阳替她戴上了乌纱帽。薄薄一层乌纱,戴到她的头顶,她感觉眼前一暗,就像一朵乌云落在她的额上。她随即披上大红袍,束上金花带,足蹬靴茹,缓步入内。四周的宾客都发出了赞叹声,李东阳也是既欣慰又欢喜地看向她,为她赐字,字曰含章。 月池记得,含章出自《易传》,“含章可贞,以时发也。或从王事,知光大也。”意指,含藏美德与才华,待时方显露,若秉此德去从政,必能大放光彩。这既是告诫,又是美好的期盼。并且其中的含字,还与她名中的越字相对。可见李先生是何等费心。 月池心下感念,她虽无父母,却有师长,她的神情越发恭敬,道:“某不敏,夙夜祗承。” 李东阳扶起她,他看着这个精采秀发的青年,心下感慨万千,他嘴唇微动,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说。紧接着,就是大摆筵席。宾客和乐,推杯换盏。 各级官僚都上前来祝酒,恭贺之语就同不要钱一般往外涌。这些人每个都腰金鸣玉,每个都比她年长,可其中绝大多数都要在她面前排成长队,等着在她面前弯下腰来,说几句吉祥话来与他交好。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亦不过如此了。看到这些人谄媚的丑态,再想到自己初到明朝时的苦况,月池一脸意气风发,喝得脸颊微红,心里却在想,真想让他们知道,自己是在向一个女人低头。 时春就像老母鸡一样护在她周身,一朝宴席散了,他们谢过李东阳,就和贞筠带着她从角门回家。月池的眼睛明亮,神采奕奕,她自觉自己的神智无比清醒,可她一开口,就让贞筠觉得不对。 她说:“我今天是既高兴,又不高兴。” 这可不是李越一贯说话的口气,既上了马车,贞筠也放松下来,她忍着笑替她擦脸,问道:“为何这么说?” 月池凑到贞筠的耳畔,低声道:“我既欣喜能走到今天的位置,却遗憾并非是以真面目走到今天。我既欣喜做到了一些事,却遗憾做不到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太多了……” 贞筠心头一震,她环住了她的腰,轻轻拍着她的背:“急什么,你今日才刚刚加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咱们慢慢来,总会都做成的。” 月池苦笑着摇摇头:“可我活不到五百年啊。我活不到,光明正大地走到堂前,叫你们也能走出内宅,自由自在的时候了。” 贞筠慌忙地替她抹泪:“什么走出内宅,我在家里挺好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真的!上次是我骗你的,我只是舍不得你们,所以才闹那么大。出门太累了,特别是我裹了脚,根本走不动……” 不说则已,一说月池更是泪如雨下。这下连时春都惊住了,两个人一齐替她拭泪。时春开始拍着胸口保证:“我们下次一定一块出去。她走不动,我就背她。你走不动,我也背你!别哭了,你今儿是怎么了?” 月池一面流泪一面笑着摇头,她搂住她们,轻声道:“我一定会尽力对你们好的。” 贞筠红了脸,也抱住了她:“肉麻死了。” 时春靠在她的肩上,她倒是一脸坦然:“我也会保护你们啊。” 她们抱在一起,坐在小小的马车里,仿佛就能避开外面的一切风雨。孰不知,在洪流滚滚而下时,一个家庭也只不过洪流中的一粒沙罢了。 汝王世子被杀的急报在月池加冠的第二日就传到了京城。天子为之震怒。
第168章 可惜祸福旦夕间 朕这个堂弟,行事的确过了头。 三法司齐聚的大厅中, 气氛无比凝重。自大明开国以来,还从未有亲王世子被杀这等惊天动地的大事。 都御史张岐已是面无人色,他端着茶盅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以致于五彩小盖钟都在作响, 在死寂的大厅中,即便是这点儿声音都显得无比刺耳。张岐显然被吓了一跳, 他先是一哆嗦,满满当当的热茶噗得一声荡出来,烫得他手上一红。他的牙齿溢出了嘶嘶声,又忙咬牙忍住,忙伸出另一只手稳住茶碗。到把茶盅小心翼翼放在桌上时, 他已是出了一脑门的汗,却不由长舒一口气。 而另一方的大理寺卿周东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端坐在椅子上, 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得无比缓慢,整个人如泥塑木雕一般,仿佛这样就不用去直面朱厚照的怒火,去审查亲王世子被杀的案子。 戴珊和闵珪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见此情景,心下是既失望, 又无奈。好在司法系统里并不都是胆怯之人。监察御史曹闵就勇于打破缄默,开口道:“二位上峰容禀, 此事恐非三司会审能处置,不若上奏万岁,请行九卿会审。” 三法司平日也有分工, 刑部对在京犯事的平民和官僚进行初审, 大理寺对平民案件进行复核, 都察院则对官员案件进行复核。如有重大案件,则由三司会审,但如有特大案件,三法司也感觉做不了主时,就会去请示皇帝,以九卿会审来裁决。所谓九卿会审,顾名思义是以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书,再加上大理寺卿、都御史和通政使共同审理。 这话一出,倒无意中合了周东和张岐的意,一旦人多了,他们担得责任不也轻了吗?这二人忙连连附和,一叠声要去请旨。戴珊和闵珪对视一眼,心知这是的确是目前最可行的办法了。俞泽满门被杀,自己也身受重伤,却还能逃出生天,保住性命之后,居然还能混进汝王世子常去的象姑馆,携带利刃刺杀世子。这背后要说没人相助,杀了他们也不信。换而言之,这背后的水,深得可怕。 周东和张岐是怕死,戴珊和闵珪虽不畏死,也不想直直撞上去找死,多拉几个可靠的帮手,查明真相的机率也会大些。由此,几人迅速达成了一致,打算一齐进宫。 按理说只由三法司的长官进宫请旨便足够了,然而到了临上轿时,戴珊却回头道:“含章也同去吧。” 众人齐齐回头,月池立在最末处,魂不守舍,面白如雪。 戴珊叫了她好几声:“含章,含章?” 月池这才在同僚的提醒下想起了自己的表字。她忙敛容正色:“下官在。” 戴珊心下犹疑,此案虽大,可也绝不至于把李越也吓破胆吧,这是怎么了。戴珊面上不动声色,温声道:“你随老夫一同入宫面圣。” 月池眉心一跳,她躬身应道:“是。” 她家中的轿夫一听声响就机灵地将她的那顶小轿抬过来,动作熟练地掀开轿门帘,恭恭敬敬道:“老爷,请上轿。” 月池坐进了轿子里,思绪也随着轿身的轻晃飘到了九天之外。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她的预料了。俞家被灭门,俞泽失踪时,她就知晓,是有人要害她,并把幕后主使锁定到了东厂和刘瑾。于是,她先下手为强,在朱厚照那里提前报备,让他处置此事,封好刘瑾的嘴。朱厚照不仅杖责了刘瑾,还派出了锦衣卫,在乱葬岗带回了俞泽的尸体。她心中既有自责、惋惜、哀恸,又有几分可耻的放松,因为她明了,俞泽既死,这事就已了结了,再也没有人会泄露出她查探田赋、盐政的密事,她真正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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