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汝王世子被俞泽刺杀而死的消息,如一道霹雳,将她刚刚归于平静的生活又撕得粉碎。是谁,刘瑾?可朱厚照已下了死命令,她若出事,刘瑾必会给她陪葬。以刘瑾的狡诈,岂会如此不智,铤而走险,还搭上一个亲王世子,这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可若不是刘瑾,还会是谁?难不成是东厂和司礼监的大铛想来个一箭双雕,既害了她,又嫁祸刘瑾?亦或是勋贵和嫉妒她的文臣,察觉了此事,想以汝王世子和她的命,来警示朱厚照收手?月池阖上双眼,思索自己的敌人,可对爬得太高、太快的她来说,敌人太多,真是十根手指头都数不完。 正当她想得头晕脑胀时,轿子却停了下来,轿夫在外道:“老爷,到了。” 月池深吸一口气,她下了轿跟在上司们身后。并不是所有的臣子都能像月池一样,直入乾清宫东暖阁的,皇帝召见外臣一般是在武英殿。月池一入殿门,就知朱厚照已然发过一次火了。 宫里的规矩是不可愁眉苦脸,人人都要笑,小太监们尽管吓得要死,却还得笑吟吟地迎上来,领着大臣们入内,只是面上僵硬的笑意就像被浆糊刷上去似得,再配上他们惊恐的眼神,显得是那么的扭曲可怖。 戴珊等人跪在地上,喊了一声:“臣等叩见万岁。” 朱厚照没有第一时间答应,而是将手里玉虎重重磕在桌上。玉碎之声陡起,月池的心也随之一颤,随即,她就看到了一双登龙靴朝她走来。朱厚照在她面前顿了一顿,又走到了戴珊等人面前。他问道:“那个合该千刀万剐的杀才呢?” 闵珪回过神是在问俞泽,他回道:“启禀万岁,俞泽正在被紧急押解入京的路上。” 朱厚照道:“叫他们快!” 闵珪应道:“臣遵旨。” 朱厚照似是又想起了什么,他朗声道:“传旨,命礼部差人代朕去好生抚恤皇叔,厚备堂弟的丧仪。” 小黄门应声,快步奔了出去。朱厚照坐回龙椅上,又沉着脸不语。周东和张岐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开口。戴珊暗叹一声,道:“万岁恕罪,老臣有要事启奏万岁。” 朱厚照道:“说。” 戴珊仰头道:“世子被害一案兹事体大,老臣请旨,以九卿会审,共理此案。” 九卿会审是惯例,戴珊完全没觉这一建言有何问题,谁知却被朱厚照打了回来。他转动自己手上的青玉扳指,来了一句:“此事押后在议。” 戴珊一愣,因为这一旨意和前一道的意思分明是相悖的,既然急急要押俞泽进京,为何不在京都备好审案事宜呢?他的嘴唇微动,开口道:“万岁,可……” 一语未尽,朱厚照就喝道:“朕说押后再议,你听不懂吗!” 戴珊被斥得目瞪口呆,他可是教过朱厚照的,又是老臣,朱厚照虽然恣睢,但对先生们还会留几分面子,这样劈头盖脸地斥责,还是第一次。朱厚照骂完之后,似也觉有点抹不开脸,他叹了口气道:“戴先生莫怪,朕实是……又惊又痛。” 戴珊还能说什么,当然是把责任揽在自个儿头上,说自己不该明知皇上心情不好时还来打扰。闵珪扯了扯戴珊的袍袖,几人又灰溜溜地告退。月池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这时也打算低头退出去。谁知,她刚刚起身,就听朱厚照道:“李越留下。” 月池又在张岐和周东羡慕的眼神中跪回原位,她算是知道戴珊带着她是为什么了。她耳畔响起了细碎密集的脚步声,这殿中的宫人和太监都在离去,紧接着,厚重的宫门在她身后嘎吱一声关上。殿中陡然暗了下来。 月池的心里仿佛塞了一块石头,她和朱厚照独处过多次,可从来没有一次让她这么心惊胆战。她甚至不知该如何开口,而朱厚照却已走到了她面前,他蹲在她身前,盯着月池的目光如电一般,他问道:“是不是你?” 月池第一时间居然没有反应过来,她直到对上朱厚照的眼神,才像被针扎一样清醒过来。他怀疑是她杀了汝王世子!她皱眉道:“您怎么会这么想?” 朱厚照仍旧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仿佛把她的皮囊都剖开,瞧瞧她心的颜色。他说:“俞氏死了。” 月池如遭重击,她不敢置信地看向朱厚照,朱厚照继续道:“是被朱厚烇凌虐而死。除了俞氏,他还以不同手法,杀了大概三百多个女子。朕这个堂弟,行事的确过了头。可即使如此,他也是亲王世子,不是什么人都能动的,即便是你,也一样。” 月池呆呆地看着他,原来小洁也死了,是因为她的退缩不作为,她才被折磨至死的。 月池的指尖微动,她想摸摸自己的脸颊,她记得那个甜如蜜糖的小姑娘还在这里亲了一下。她感觉眼中软弱的盐水马上就要沁出眼眶,却因求生的欲望生生忍了回去。她脑中飞快地划过了师父、贞筠和时春的面容,她不能放纵自己的情绪,她要忍,她要忍! 她的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手心,牙齿也已经咬破了舌尖,她在刺痛中镇定下来,坦然地看向朱厚照:“臣纵然心痛,却也不敢拿自己全家的命去冒险。” 朱厚照把她的神色变换都看在眼底,他冷笑一声:“心痛?” 他霍然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朕看未必吧。若朕再糊涂一点,有你初进京说得那一篇话,朕只会把矛头对准刘瑾,丝毫不会疑到你身上。如此,你就可一箭双雕,既替自己的心上人报仇,又除了刘太监这个眼中钉。”
第169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明明喜欢,却要伤害,明明知道,却要伪装。 刘瑾在朱厚照被册为太子, 搬到东宫时就跟着他了。他看着朱厚照从一个带着爪拉帽的光头小皇子,长到如今这个少年天子。在这期间,他做得最多的事, 就是揣摩朱厚照的性格心事, 然后投其所好。在此基础上,刘瑾对朱厚照性情的把握, 在一定程度上甚至超过月池。 他在朱厚照面前怂得太久了,有谁会想到,他只这一次,突然孤注一掷,要赌个你死我活。再加上, 他主动退出卫辉,让锦衣卫去捉拿俞泽, 更减轻了他的嫌疑。而李越则不同,他在朱厚照面前的正直修洁、智谋过人反而成了嫌疑之处。更何况,刘瑾还在朱厚照处将李越和俞洁一路的亲密,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在这样的条件下,以帝王之多疑,朱厚照自然而然也会把李越纳入怀疑的对象。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难以轻易拔出, 再加施肥灌溉,就能长成参天大树的时候, 届时才是李越万劫不复之日。 往日都是月池利用皇权,旋乾转坤,今日居然被人以彼之道, 还施彼身。她脑中警铃大作, 道:“俞氏与臣不过同行而已, 何来心上人之说。去了刘太监,还会有张太监,高太监,臣岂会如此不智,虚耗神思?退一万步讲,即便臣鬼迷心窍,可以臣手中的人马,如何能与汝王府之人里应外合,找准时机刺杀世子?” 朱厚照的眉头微微舒展,可他还是道:“你不行,你的好友谢丕难道也不行吗?” 上次和谢丕合谋,著《功臣袭底簿》到底还是引起了朱厚照心中的猜忌。他一面希望她能建立自己的班子,更好地为他办事,另一面却还是提防她自己做大,威胁皇权。 月池已然感觉无比疲累了,她仰头看向他,问道:“谢丕当然能行,只可惜我和他的脑子里都不是稻草,明明都混进象姑馆了,为何不索性给世子喂点烈性春药,让他马上风而死,何苦让一个重伤初愈的人出手,还白白把自己给暴露了!” 朱厚照本已消去了大半疑心,却又被她语中对皇室的轻慢所激怒:“大胆!” 月池如梦初醒,她又忘了,自己在这里已经不能算人了,她只是皇权的附庸而已。她不能一面靠着皇权谋生,一面又对皇权万分鄙夷。她深深叩首,在额头磕在冰冷的地砖上时,还能感受到朱厚照烈火一样的目光在她的背上灼烧。月池感觉喉咙都有些发哑,她沉声道:“皇上恕罪。” 缄默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朱厚照半晌方悠悠开口:“记住你自己今日说得话,若朕查出你有欺君之举……别怪朕不顾多年的情分。” 我们之间真有情分吗?月池很想反问一句,但她还是忍住了,像往常一样。她道:“是,臣……谢主隆恩。” 朱厚照被这一句刺得心头又有些发疼。他听到李越的额头磕在地砖上发出闷响。朱厚照有心想扶月池起来,可他微微抬起的手,终于还是落了下去。他并不想和李越的关系又变得如此生分,可他不得不这么做,他毕竟是天子,李越也需明了自己的身份,如若他再不敲打李越,让他继续这么我行我素下去,只会害了他。 朱厚照暗叹一声,是时候让他醒醒神了,他怎么直到今日都分不清上下尊卑?他时时把自己定位成庶民的一份子,只会树敌越来越多,最终走上绝路。想到此,朱厚照的心又一次硬了下来,他道:“回去闭门思过吧。什么时候明白错在哪儿,什么时候再出来。” 月池愕然抬头,她看向他,不由问道:“可俞泽……” 朱厚照喝道:“那不关你的事!你为何就不能好好听一次话呢?” 月池愣愣地看向他,朱厚照深吸一口气,摆摆手道:“退下吧。” 月池浑浑噩噩地从紫禁城里出来了。轿夫把她送到家门口,掀起门帘请她下轿,她却坐着不动。她道:“去给我买一个靶镜来。” 轿夫一愣,他忙躬身应道:“是,老爷稍等。” 他颠颠地奔出胡同,买了一面小镜子回来,双手递了进去。月池接过镜子,她静静地看着镜中的倒影,镜中的人满目苍凉,每一个头发丝都写着悲哀与失望。她不能就这么进去,她深吸一口气,使劲揉了揉僵硬的脸,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月池一愣,可不能这么笑。她对着镜子不断地调整嘴角的幅度,终于显得自然了不少。她这才落轿,推门进去。 家里正忙着热火朝天包饺子,时春拎着两把菜刀,把一块五花肉几下就剁成了细细的肉馅。贞筠一面腌制的酸菜拌了进去,一面叫道:“圆妞,快把盐罐子给我,还有酱油和花椒水。” 圆妞忙应了一声:“哎!” 王婶正笑着看着她们,她正在擀饺子皮,手中的擀面杖一推一转,一张圆圆的饺子皮就擀好了。 时春见状开始催贞筠:“你快点,婶子的皮都擀了一二十张了,你怎么还没拌好。” 贞筠道:“急什么,慢工出细活,懂不懂?味不调好,饺子怎么会好吃。” 时春挑挑眉:“就一酸菜饺子,你还能拌出花来,我不信。你又不是李越!” 贞筠不服气:“哼,你们出去那么久,我可是在姨母家学了好几手,今儿就让你开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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