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捂住胸口,瘫回到宝座上喘着粗气,半晌方道:“拿纸笔,拿纸笔来!朕索性就成全了他!让他滚,滚得越远越好!” 谷大用磕头如捣蒜,他心中暗骂,这位活祖宗,就不能消停个一时片刻吗?只是一面骂,一面还要保住李越,他和李越是利益共同体,他是李越在内廷的耳目,而李越就是他在朱厚照面前的免死金牌,如不是到了生死一刻,他是不想拆盟的。更何况,如今是李越下万岁的脸子,可不是万岁不想保住他。 他两下就挤出了泪水:“使不得,千万使不得啊。爷,李御史那身子骨,就是尊琉璃美人像,稍微磕磕碰碰的,那可就完了。他就是直肠子,万岁大人大量,何必同他一般见识啊。” 朱厚照的脸沉得都可以滴出水来:“直肠子?哼,啘呕不断,是啊,他就差没直接指着朕的脸说,看着朕就想吐了!” 阴冷的杀机像湿漉漉的水雾一样在空中凝结,愤恨和难过的神色交替在他脸上浮现,他不断告诉自己,这个人留不得了,到了必须该杀了他的时候了。 在他还是幼童时,就看到母亲张太后将父亲的爱情当作筹码,一次又一次地逼着父亲违背原则,不断地退步。他那两个愚昧无知的舅舅,竟然狂妄到醉后私戴天子的御冠,在宫闱之中玷污宫人!这种罪行,就是杀十次也不为过。然而,父皇看在母后的面子上,尽管气到火冒三丈,可最后都生生忍了下来,以至于张氏兄弟跋扈到索要盐引,私占民田军屯,让弘治朝约束权贵的新政最后毁于不断的放纵之中。 那时,他就决定,绝不会步上父亲的后尘,他不会苛待后宫,但也绝不会让她们越雷池半步。谁都不能把他的感情当作筹码,亲生母亲不行,枕边人不行,所谓的臣下更加不行! 可那时的他,还没有碰上李越。他没有想过,他也会碰上这么一个人。这个人胆子大到当面打他的脸,把他的一颗真心放到地上踩,他对自己没有丝毫的感情,偶尔的温柔是因为有利可图,一有不顺意的就来以死相逼!这个人太危险了,他甚至比母亲张太后还要可怕。张太后太蠢了,满心满眼就是娘家,不是求财,就是求官。可李越,他心眼太多,所求也太多,他根本给不了,也不能给! 朱厚照告诉自己,不能容忍自己再沉湎下去了,今日李越能逼他停大狱,明日李越就能爬到他的头上来。他必须要杀了他,他总会再对第二个人动心的,就如名花,没了玉楼春,还有魏紫姚黄可以赏。下一次、下一次他一定会挑一个乖巧听话,可以放心宠着的,而不是像如今这个一样,天天捅他的心窝子。 他深吸一口气,拈起一管精巧的玉螭纹笔,移到明黄色的绢帛上。可就在将要落笔时,他的手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无论如何也无法挪动半分。鲜红的朱砂从笔端滴落,在圣旨上留下了一块红痕,这丑陋的痕迹仿佛也在嘲笑他:“如今你知道他为何敢一次次犯上了吧,他根本就是有恃无恐!” 朱厚照一时怒火中烧,他狠狠将笔掷了出去,三下五除二就将圣旨揉成一团丢到脚下,重重踩了好几脚。谷大用现下是连吭都不敢吭一声了,眼睁睁看着朱厚照呆立在原地,胸口起伏半晌后,又抽出一张圣旨,这次他咬着牙终于写了一个“斩”字。 斩!谷大用倒吸一口冷气,这动静在一片死寂的乾清宫里是那么的明显。朱厚照的一笔不知怎么得又写歪了。他眼中目光变幻,竟然不知是悲还是喜,最后抬起脚来对着谷大用的胸口就是一下。谷大用被踹翻在地,唬得魂飞胆裂:“爷,爷,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求爷恕罪啊!” 朱厚照摆摆手:“拖出去打二十板子。” 谷大用的哀嚎声渐渐远去了,朱厚照又坐回到龙案前,拿起了今日的第三卷 圣旨,这一次他终于写出来了——“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御史李越,罔顾皇恩,不遵法度,屡屡欺君犯上,其罪当诛。然,朕念及往日情分,己令于私第自尽,其骨肉亲情仆使等,并皆放罪。【1】钦此。” 他放下笔,任其咕噜噜地滚到地上,接着朗声道:“来人!” 传旨小黄门像哈巴狗一样奔进来跪下,高举起双手,准备接旨。然而,他战战兢兢地候了许久,非但没等到那一卷轻轻的黄绢,反而等来了皇爷的一声怒骂:“朕迟早有一天要被气死!” 这卷好不容易写好的圣旨,还是被丢了出去,最后在火盆里慢慢化为灰烬。 朱厚照颓然坐在龙椅上,里衣都已然湿透了。他扶额长叹,只觉身心无比疲惫。直到火红的夕阳慢慢沉下,夜幕无声无息笼罩紫禁城时,他方在小太监们小心翼翼地呼唤声中惊醒。他慢慢站起来,活动活动了麻木的双脚,喃喃道:“就如他所愿吧。就让他滚出京城。他若是就此没了,也省得脏朕的手,若是还有一条命在,那估计……也学乖了吧。” 李家中,月池跪在香案之下,平静地接下了诏命。贞筠表情近乎茫然,她问道:“宣府?这是在哪儿呀。” 月池柔声道:“是九边军镇之一,离京城大概一百四十多里。” 军镇!贞筠的心咯噔一下,她道:“那我,我去收拾行李。” 月池点点头:“去吧。” 贞筠暗松一口气,她还以为又会再次被留下,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去哪儿都是好的。她和时春对视一眼,就快步进屋去了。时春问道:“既然是去边塞,是否还得多招募些护卫。” 月池摆摆手:“无妨,有一个活宝贝在手就够了。张永那边有回音了吗?” 时春道:“回了,他约你晚间去吉庆楼见面。” 月池微微阖首:“很好。那今晚,咱们就走一遭吧。” 张永在弘治朝时就已是御用监太监,到了正德朝更是因带朱厚照微服私访,率直坦诚而备受重用,朱厚照的衣食住行无一不经他之手,宫中的尚膳、尚衣、司设、甜食房等衙门都由他提督。这些虽都是些杂务,可他的权力却在其中慢慢积累提升,逐渐足以和刘瑾分庭抗礼。而这一次,朱厚照更是命他插手东厂的事务,这就让张刘二人之间的暗潮汹涌直接摆到了明面上来。可想而之,此次过后,二人之间必有一场恶斗,就看谁能更得朱厚照的心,坐稳这内廷第一把交椅。 在这样的情况下,张永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扳倒刘瑾的机会,这也是他甘冒风险来见月池的原因。月池到之时,张永已经等在里面了,只见他头戴方巾,穿一身丝绵的直裰,八风不动坐在官帽椅上。 在宫里呆得日子越久,月池对太监们的刻板印象就越淡薄。能够混到这个位置上的公公们,绝不是电视剧上那种掐着嗓子,翘着兰花指,只会阴阳怪气的奇葩。若说萧敬是名士风流,那么张永就是儒客方正,他不像刘瑾那般成日搞阴谋诡计,他更喜欢走得是阳谋。 这次,他见到月池的第一句话就是:“此地的金陵菜还有几分真意,御史何不细品,毕竟日后尝到的机会怕是不多了。” 月池一时莞尔,真个夹了一块酥鲫鱼入口,粘稠的酱汁挂在红亮的鲜鲫鱼身上,只消嘴唇轻轻一抿,酥烂的骨头就化在口中,酸甜的滋味很快就蔓延开来。 月池不由微眯了眯眼。 张永见状问道:“这比圣旨骨酥鱼如何?” 圣旨骨酥鱼是宋太祖赵匡胤御封的名菜,其配方是御厨不传之秘,即便是月池,也只是在宫里,跟着朱厚照吃过几顿。其他大臣也只有在赐菜时方能一饱口福。 月池放下筷子:“那自是远远不及了。” 张永扬了扬眉:“咱家很是好奇,御史如今连鱼都吃不上了,又还能成什么大事呢?” 月池失笑:“虽吃不得骨酥鱼,但钓一只老鳖却还尚有余力。明人不说暗话,张公公难道就不想好好招呼一下刘瑾吗?”
第179章 运交华盖欲何求 刘大人撞柱而去吧。 张永的眼中精光四射, 他担了这么大的风险,来到此地,不就是为了这个。他道:“李御史既然如此爽快, 咱家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您若是手里攥着姓刘的什么把柄, 不妨直说出来。咱家虽然人微言轻,可在内监堆里还有几分薄面, 咱家可以修书一封与宣府镇守,让他们好好看顾李御史。” 月池轻轻动著,碧绿的菜叶在她的拨弄下微微一动,她轻笑一声:“把柄?把柄值几个钱?要挑姓刘的小辫子,只要您想, 那是成千上万。可事情的关键不在这儿,关键是在万岁, 愿不愿处置他。” 张永心道,废话,否则我到这儿来作甚。他道:“有御史作证,何愁万岁不能秉公执法呢?御史即便要走,也得把京城的尾巴扫干净吧,否则留着虎豹在,即便去了哪儿, 都不安生。” 月池失笑:“别说是有一个李越了,就算是有一万个李越也无法说动皇上改变主意。张公公, 你我的委屈,世上的公理,比起万岁的脸面而言, 简直是一文不值。刘瑾一旦因这桩事获罪, 那就证明万岁错了, 可是你说,万岁能错吗?” 张永道:“那自可寻其他由头……” 月池道:“那都会让旁人浮想联翩。万岁为了保险起见,不会大张旗鼓,只会先按捺下去不提。这对公公来说,可就是打虎不死,必留祸患。刘瑾此人,着实是个人才。昔年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他送进了刑部大牢,谁知这样他都能出来。这运道、实力,在哪儿不是这个数呢?” 她伸手竖了一个大拇指。张永听了这番话,面色如何好看得了,他没好气道:“照您这么说,您费劲把咱家叫出来,就是为了感慨一二罗?” 月池道:“当然不是。在下的确有法子,帮公公除掉这个心腹大患,但公公,可以拿什么筹码来换呢?” 张永一脸不敢置信:“你?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杀了刘瑾对咱们都有好处……” 月池晃了晃手指:“对你有好处,对我可未必。我闹脾气自请外放,已然惹得万岁不快,若是再无端卸了皇上一条左膀右臂,只会惹得他更加恼怒,愈发不会回护我。我的今后就更艰难了。若是你不肯拿出来实在物件来,那还不若任他留下继续和你斗法来得好。皇上还会因不放心,时时盯着我呢。” 张永气急:“您这是什么话。好吧,金银财宝,田地仆婢,任您开口。” 他心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和刘瑾是老同僚了,当年同在东宫时,就看他把马永成、王岳皆一个个地斗垮,如今又把李越也拉下马来。这份心机谋算,实在是惊人。他自问没有彻底把刘瑾弄死的好本事,不若听听李越的意思,权当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月池笑意中带着三分嘲讽:“就这?您未免也太小看我了,我若求得是这些,要多少要不得,何必绕远路来找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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