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彩一时不解其意,究竟是字面上照料,还是招待他喝一壶呢?刘瑾身上的伤口可不少啊。月池语声带了几分亲昵:“又犯什么傻。你说,是一个威风凛凛的东厂督主有用呢,还是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太监顶事?” 张彩如闻仙乐,终于明白李越为何要费这么大的劲把刘瑾带到这儿来。他本身可凭借官位和内阁的支持差遣文官,又有刘瑾在手亦可使唤镇守中官,这不就把宣府除了兵权以外的权柄,都握在手中了吗?他就知道,能在万岁身边风光十余年的人物,岂会毫无准备往此地来。他当下就去寻刘瑾。 刘公公这一路的遭遇堪称悲惨。在时春拉着月池跳车的那一刻,刘公公的眼珠子差点都滚落出来,他先是大惊失色,而在回过神来后,就是恨如头醋。这摆明是留下他当诱饵,吸引杀手远去呐。 他一面骂骂咧咧,一面极力想挣脱身上的绳索。可还没挣几下,发狂的马就拖着马车冲进了崎岖的山路。这下刘公公就像被卷进龙卷风里的家伙什似得,在飞驰的马车里滚得头晕目眩,碰得全身青一块紫一块。随着身后的喊杀声和马蹄声越来越近,他的脸越来越惨白,只得开始声嘶力竭地嚎叫、喊救命。当他喊得口干舌燥,绝望不已时,利箭从后方齐齐射来,生生将马扎成了粽子。 马儿发出绝望的哀鸣,浑身血流如注,无力地瘫倒在地。快要散架的马车也渐渐停了下来。刘瑾看着那匹马,好像看到了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他不想死,他不想死!他灵机一动,开始大喊:“李越跑了,李越往相反方向跑了!” 杀手果然被暂时扰乱了步伐,正在他们准备兵分两路去追人时,张彩率众如神兵天降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下就是两波人马在马车周围展开了殊死搏斗。在这期间刘公公像爬虫一样从马车中艰难地蠕动出来。他扑通一声摔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也顾不得,忙再滚进马车下,不住地在地上磨绳子。在这段时间里,往马车中射得箭、插得刀就不知有多少下。 刘公公吓出了一声冷汗,终于在挣脱绳子后,开始四足并用往外爬,只是刚刚爬了小半截路,就被大获全胜的张彩方提溜了回来。 张彩四处搜寻,不见李越,本是又急又怕,一见到刘瑾,倒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他急急道:“刘公公,李御史人呢?” 只听这一句话,刘瑾就知道来得是谁的人,他眼珠子一转,明白自己暂时性命无虞后就开始使坏,故意将张彩等人往相反的方向引。他心知肚明,自己就算杀不了李越,也要让他吃点苦头。再说了,这样的天气,李越又病成了这样,拖个一时半会,说不定他自己就没命了。 只是张彩却十分机灵,他只绕了一会儿就发觉不对,他一面命随从顺着车辙往前找,看看四周是否有脚印或草木压倒的痕迹,一面直截了当拿刀架在刘瑾的脖子上。 刘公公在这森森的寒芒唬得毛骨悚然,他色厉内荏道:“你敢!咱家是万岁钦封的东厂督主,你一个芝麻官,难道还敢害咱家的性命不成。” 张彩不由莞尔,他道:“怎么会是我们害的呢?明明我们赶到时,您就不幸死在了贼子手上呐。我等虽然悲痛,但也只能将您的尸首送往京城复命。您放心,以万岁对您的看重,必会替您老报仇雪恨的。” 语罢,他就高高扬起了刀,重重地劈下。带起来的劲风直冲刘瑾的脖颈,雪白的刀面上倒映出他惨淡的面容。在距脖子还有一尺时,刘瑾就忍不住大喊:“我说,我说!他们是在前头跳车的!” 张彩的动作一顿,他亲自把刘瑾扶起来,温柔地替他理了理头发和衣裳,笑容可掬道:“刘公公果然是深明大义,下官实在是佩服佩服。” 刘公公一脸菜色,这他妈也是个王八蛋。有了这一遭,他正在车上睡得天昏地暗,再被摇醒看到张彩这张脸时,当真是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他不住地往后缩,瑟瑟发抖好似即将被欺辱的良家妇女:“你、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张彩仍然是既恭敬又谦和,他笑道:“督主不必客气,下官是来伺候您更衣的。” 语罢,几个人、四五双手就一起扒光了刘公公的衣裳,把他浑身都洗刷了一遍,再换上了一套整齐衣裳,接着又用头油把他的一头乱发梳理得服服帖帖,戴上了钢叉帽。他脸上、身上的伤口都用白粉遮盖了起来。最后,大家伙觉得他脸色不好,还替他上了一层胭脂。 月池看到了香喷喷的刘公公十分满意,她抚掌一笑:“勉强有几分督主出巡的架势了。走吧,拿着勘合,咱们这就去拜见巡关御史张钦。” 《淮南子》中有言:“天下九塞,居庸其一也。”居庸关地处险要,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在开国之初,洪武爷就遣大将徐达与常遇春在此修建关城。可惜,关城在土木堡大战中大有损伤,景泰帝临危受命后,又觉洪武年间的居庸关城小地狭,所以花费大量人力与财力,在度关南八里许古长坡店创建城垣,对其加以修缮。其后历代皇帝,也都加以维护,终于形成了今日的峨峨城池。 他们一队人马慢慢排队入城。顶端处的门额上还写着“景泰伍年伍月吉日立”,而两侧券门的壁上还描绘着四大天王的神像,高大威猛的天王,四周却有厉鬼环绕,让人既敬且畏。而把守在此地的戍卒同样也是凶神恶煞。月池只听他们呵斥不断:“快些,把路引拿出来!” 可在见到她的勘合时,这群人却是如川剧变脸一般,立时和煦起来:“小人见过李御史,御史一路辛劳了,我们张老爷正等着您呢。” 月池微微阖首,轻声道:“有劳了。”
第185章 千磨万击还坚劲 有他打包票,张钦岂会不信。 如是月池一人到此, 巡关御史张钦和守关指挥孙玺来见她就是颇给面子了,可是她还带着刘瑾,这下于情于理, 分守太监刘嵩也不得不来拜见上官。这下居庸关三位主管都齐聚, 都在正堂中等候,尔倾就见一仪容秀丽的美丈夫登上堂来。 张钦心知这必是李越, 忙起身下座来迎。张钦本为监察御史外派,虽掌巡关之重权,可实际只是七品官。月池被贬出京也不再是四品的佥都御史,而与张钦平级了。是以,两人见面, 只是以平辈称呼,月池便呼:“见过敬之先生、孙指挥使和刘太监。”敬之是张钦的字。 一路阴着脸的刘瑾此时也开始被迫端起来致意, 张钦等三人纷纷还礼,然后就是宾主落座。月池和刘瑾坐了上座,这三人坐在下首。 居庸关离京城只有四五日的脚程,前些日的事情又闹得那般大,张钦岂会不知李越在京的惊人之举。他本就对这位年少的同僚颇具好感,如今又见她一脸病容,更生了同情之心, 只是他生性刚直内敛,初见时亦不好直言, 只是温言道:“李御史远道而来,着实辛苦了。居庸关虽不比京城,倒也还有几个好大夫, 不妨让他们瞧瞧。” 守关指挥孙玺是典型的武将, 身材高大魁梧, 他黝黑的脸上浮现笑容,跟着道:“是极,是极,御史既然身子不爽,不妨在此地休养几日,再赴宣府。” 月池和煦地看向刘瑾,笑道:“有劳诸位关切,只是一点儿小病罢了,我和刘太监为圣上效命,岂敢言辛苦。” 刘瑾还能说什么,但他又不愿轻易附和月池,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瞅着她,也不言语。分守太监刘嵩见状热络道:“话虽如此,刘哥和李御史一路奔波却不是作假,磨刀不误砍柴工,若不养好身子,又如何能替万岁办事呢?想来圣上知晓,也会宽宥一二的。” 月池笑而不语,只静静地看向刘瑾,刘瑾被她盯得浑身发麻,若是在京城,他还是一呼百应的东厂督主时,他早就当场发作甩脸子了。可是如今,他被李越拖到这鸟不拉屎的边陲来,还挨了无数次揍,他的信心越来越低落。他开始心惊胆战,李越敢这么对他,一定有所依仗,难道万岁真的将他当作了弃子……若真是如此,他回京就是死路一条,只有紧紧扒着李越,才有翻身的机会,毕竟万岁可是一听他病,就立刻派太医和副手来,这其中可是半句都没提及他。 他狠狠咽了一口唾沫,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道:“多谢多谢,只是咱家身负皇命,的确不敢在此多叨扰。” 刘嵩心里咯噔一下,忙笑道:“是小弟我想得不周,还请御史和刘哥勿怪。” 刚刚还是先说刘哥,后叫御史,这下又是御史在前了。月池心下暗笑,能做到分守太监的,果然也是人精子啊。 接下来,几人就是对边镇的情况做一个简单交流。在午宴过后,月池才是有机会与张钦单独说话。他们坐在内堂中,面前就是熊熊燃烧的火盆,臀下还是暖烘烘的热炕。月池的脸颊上都浮现两朵红云,真真是灿若云霞,压倒桃花。 张钦心念一动,却道:“某今日方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月池自嘲道:“哈哈,敬之先生是觉,晚生虽男生女相,却并非是韩嫣董贤之流吗?”韩嫣是汉武帝的宠臣,董贤是汉哀帝的男宠,他们两人都是依仗容貌媚上,身居高位,肆意妄为。 张钦忙道:“您的高洁品行,又岂是那些人所能相提并论的。铁头御史之名,某即便身在边陲,也是如雷贯耳。” 月池听到这个绰号就是嘴角一抽,她摆摆手:“我并非董贤,圣上也绝非是哀帝之流。只是有些人仗着先帝仁慈,横行霸道,贪赃枉法。圣上虽年幼,却不是糊涂之人,只是略略管紧了些,他们便心存怨恨,明面上不敢非议天子,可暗地里却想尽办法,想让圣上收手。这不,我和刘太监不就被弄到这里来了吗?” 张钦一时心如擂鼓:“您的意思是,汝王世子一案是……” 月池轻声道:“此事事关机密,出我之口,入您之耳,望无第三人知晓。” 张钦忙正色道:“我定然守口如瓶,如有泄露,叫我身败名裂……” 月池笑道:“敬之先生不必如此,梁尚书与戴御史都曾再三在晚生面前夸赞您为赤诚君子,否则又岂会对您委以重任。我对两位老先生的眼力,还是十分信任的。” 张钦心中又惊又喜:“没想到……我与两位上峰已是数年未见,没想到他们还记得下官。” 月池笑道:“您这样的人品,又岂是能轻易忘怀的呢?” 张钦连连谦辞:“您谬赞了。咱们还是言归正传,汝王世子一事究竟是……” 月池道:“有人想借世子、我与刘瑾三人之命,来让圣上罢手新政。六科廊言官着实糊涂,被人挑拨做出犯上悖逆之举。他们虽冲动,可毕竟是出自一片忠心。我与戴御史心存不忍,执意求情,这才触怒了万岁。” 张钦听得目瞪口呆:“竟是如此。外头竟然传言是您与刘瑾相争,拿汝王世子的性命做筏子,才惹出这等风波。这些人云亦云之辈,当真是其心可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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