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衣监的人在清洁过后, 用最好的银线, 加班加点把皮袄上所有的针脚都加固了一遍。可小了就是小了,硬穿还是硬穿,而且这又不是什么顶好的皮子。 终于,这件羊皮袄能开线的地方都逐步开了一次,能磨损的洞眼也逐次磨了一次,尚衣监的人绞尽脑汁,先是描龙绣凤来补,后头实在是补不下去了,居然铤而走险,用同样的材质做了一件一模一样的皮袄给朱厚照送过去。 谁知,朱厚照居然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说:“混账东西,袖口竹纹是李越画的《雨竹》,竹子经雨水,叶尖肯定是下垂的,这竹叶的弧度至少平了一厘,你还敢说是原来的!” 他当即就要发落尚衣监,要把他的皮袄拿回来。萧敬实在看不下去了,说来这事也是他闹得,尚衣监实在是池鱼之殃。他苦口婆心地劝朱厚照,这事儿实在不是尚衣监不尽心,而是这衣裳本来就到了要不行的时候了,而且天气明明在变暖,为什么宁愿减里衣也要硬穿这个,旁人看了还说大明天子穷得连新衣都没了,这多有损帝王的威严。 朱厚照梗着脖子道:“近日朝野内外不是都夸朕克勤克简,大有太祖遗风吗?听说近日京中的筵席数目减少,浮华之风都好转不少。这正是朕此举的深意。” 萧敬还真被他唬住了,他也曾听朱厚照抱怨过,京中富人攀比斗富,为了享乐能够生割牲畜之肉,连基本的怜悯之心都无,斗升小民打肿脸充胖子,自己把自己的生计作坏了,还来抱怨朝廷不体恤黎民。 他想了想道:“万岁,要不老奴为您再去订制几件简朴的衣裳。您是千金贵体,服饰得循时节呀。” 朱厚照的面色僵了僵,扑哧扑哧来了一句:“朕看那件皮袄还能穿。” 萧敬这下明白了,他略一思索道:“老奴斗胆请教万岁,是真心喜欢那件衣裳呢,还是在想送衣裳的人。” 朱厚照即刻就要恼羞成怒,但萧敬看着他从襁褓之中长到今天,对他的秉性还是有几分了解,他道:“若是只喜欢衣裳,那老奴就给您拿回来,咱们修修补补,破破烂烂的,也能熬上一年,寻常百姓都是这么过来的。若是在想送衣裳的人的话,这就更好办了,老奴修书一封,从头到脚一身都能给您置办齐活。” 心花怒放也不过如此了,萧公公觉得自己都能听清花骨朵从叶间冒出来,扑得一声怒放的动静。朱厚照握拳掩口清了清嗓子:“如今是还能穿,可过一阵子就不成了。” 萧敬了然地点点头,深揖一礼道:“老奴明白了。” 他告退后就要离开,谁知走了几步又被朱厚照叫住。皇爷说:“咳咳,花样子,要亲手绘的。” 萧公公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面不改色心不跳道:“是。” 宪宗爷幼年孤苦,所以对万贵妃万分依赖,先帝爷年少时也吃了不少苦头,所以对张太后和独生爱子关怀备至。而我们正德爷,作为独苗,既无兄弟,又与母亲关系不睦,所以对自己的伴读念念不忘。幸好,李越是个不错的男子,挂念他总比挂念刘瑾之辈要好得多。 而这厢,月池在收到杨廷和的来信时就知晓了羊皮袄之事。她明白这些睿智宽厚的长者,是在为她考虑。她生活在帝制之下,不要说她只是七品芝麻官,就是内阁首辅李东阳,也无法与皇权硬顶。上一个硬刚到底的是方孝孺,已经被诛了十族了。 但她就是咽不下了这口气。所以,她只是感谢了杨先生的关怀,将此地的具体的一些情况和自己的打算写在信中,征求杨先生的意见。 谁知,她和杨廷和才聊了一个多月,萧敬的信就来了。萧敬就写得更直白了,让她给朱厚照送礼,话里话外劝她,他搭了一个梯子,皇上都就着台阶下来了,你一个臣下当然是要顺水推舟,这对你的前程和宏图都有好处。不要为无谓的意气之争损伤自己,这绝非聪明人所为。 月池气急败坏,她拿着小斧头,劈了一上午的柴火,都没把气顺下去。时春回来之后看到一地的柴火,随口一问月池就彻底爆发了。 时春从来都没见她发这么大的火,也没见她这样骂过人。月池将桌子拍得震山响:“他以为他是个什么东西!会投胎就了不起是吗?他以为还是小孩子过家家,闹了一阵脾气就能回转过来?他以为他肯就坡下来,就是对我天大的恩赐了?!他逼我做得那些事,逼我去……” 时春急急捂住她的嘴:“别在这儿,咱们出去骂,出去骂。” 月池深吸一口气,当即就和她策马出去了。然而,狂奔了一阵之后,她灌了一肚子冷风,也没有力气喊了。 她们坐在山坡上,这一片草场已然回春了。春风带着泥土的芬芳,迎面扑来,虽然仍有些寒冷,却十分清新。远处的羊就像云朵一样,一会儿聚集,一会儿又散开。 时春不由伸了个懒腰。月池是仍然沉着脸,一把一把揪地上的青草。时春是穷苦人家出身,她即便是被逼到走投无路时,也没有想过要造反。忍对她来说,已经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了。 她叹了口气,一下一下拍月池的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小不忍则乱大谋。你都忍了五六年了,就再忍忍吧。宫中到现在都没有一声婴啼,咱们就是有天大的怨气也没有发挥的余地。” 月池气得捶地:“一个色坯,居然到现在一根苗都长不出来,想来是坏事做太多,要断子绝孙了!” 时春忙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他要早生多生,咱们才有挑的余地呀。” 月池扑哧一声笑出来,又板着脸道:“可在这生之前,我要怎么办?真要和以前一样,我实在是忍不住作呕。” 时春一时也想不出法子了,她挠挠头道:“那就去糊弄他。获得他的信重,等到大权在握时,就把他拖下来,那时再告诉他,你根本就不忠于他,一直都在骗他。等熬到了那一刻,此时的屈辱又算得了什么呢?《资治通鉴》说,即便是则天女皇,也有‘屈身忍辱,奉顺上意’的时候。咱们难道还能超过女皇,一步登天吗?” 月池深吸一口气,她咬牙道:“那就再送他几件。我给他亲手画花!” 谁知,这几件衣裳一送,那个王八蛋又开始得寸进尺。月池看着那张写满了朱厚照所有尺寸的笺纸后,真的恨不得当场撕个粉碎。时春好说歹说才劝了下来,但月池这次怎么着都不愿再送东西了。 她说:“这次只是要衣物,天知道下次还会要什么?我是无能,伺候不了了!” 唐伯虎听罢前因后果,当真是目瞪口呆,他年轻时也是风月场中的翘楚,怎么会不明白这种事。他气道:“你上次回来不是说,皇爷待你像亲兄弟一样吗?这是亲兄弟?!而且,你不是还没暴露吗,他怎么会这样。他、他是断袖?” 月池狠狠将茶盏掷出去:“他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唐伯虎哎呀一声:“小点儿声。怎么能这么说呢,先帝可待你不薄啊。这不是,把先帝也骂进去了。” 月池想到孝宗皇帝也是一窒,她垂头默不作声。唐伯虎和时春对视一眼,他问道:“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这走又走不了,留又破事多。 月池拍案而起:“不管他!师父,你好好休息,我过几天再带你去这附近转转。” 唐伯虎望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长吁了一口气道:“好吧,好吧。儿大不由娘啊。” 时春默了默道:“……唐先生,要我不先带你去客房?” 唐伯虎点点头:“好得紧,有劳姑娘了。” 他歇了三天才回转过来,到了四天才打算和月池一块出门去。他们去得第一站就是巡按察院。
第200章 弯弓征战作男儿 可蒙古快要统一了。 这些日子以来, 月池对缿筒中的状纸一一翻阅分派,依仗手中的士卒,对劣绅地主毫不容情地处置, 所得的土地田产, 或归还原主,或分给劳改表现好的流民, 以缓解土地紧张的压力。流民妄为本是走投无路,乡里乡亲虽恼恨他们影响治安,但眼见他们被抓起来做苦力,有些相熟之人还是会心生怜悯。 月池如此处置,既维护了法度, 又不失人情。虽说也没有让大家伙的生活产生质的飞跃,但凡事都是靠同行衬托, 比起一上任就刮三重地皮的其他御史,李大人已经是非常良心了。一时之间,宣化地界人人称颂李青天之名。 这时,月池已经和杨廷和、王阳明等人商议完善了基层治理改革举措,在这样的条件下推行,受到的阻力就要小上许多。同时,月池还对宣府地界的官僚做好了疏通工作。 对于当地的文官, 她的说辞是,鞑靼连年犯边, 一旦吃了败仗,依照法度,所有人都要吃瓜落。可咱们是文官, 是拿笔杆子的, 总不能上阵去拼命吧。可每次眼巴巴地被连累, 也不是办法。为今之计,就是听从内阁各位先生的指示,尽量表现表现,让圣上知晓咱们并非是不用心。 而对于武将,她则是说颇能理解大家的难处,这无兵无马缺粮草的,怎么与蒙古铁骑抗衡。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咱们只能一步步地来,攘外必先安内,先把本地的不安定分子压制,抓出其中的奸细来,再来慢慢想法子。 在宣府众官僚的眼中,李御史是最能揣摩圣意的近臣,他声势浩大来宣府,背后是谁的意思不言而喻。反正他要推行的革新只是在底层,又不会损害大家的利益,说不定还能带来功劳,那何乐而不为呢? 在众人齐心合力下,明初的保甲制又被重新严格推行。月池规定,乡里之中,每十家为一甲,每十甲为一保。甲中的十家人是一个整体,要互相监督、互相巡逻、互相帮助。每户人家都必须在家门口树一木牌,将家中的人口数、所从事的行业、房屋的租赁情况,乃至一天的访客情况都要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甲中的住民会轮流承担巡检一职。每天酉时,负责巡逻的住户就会查验各家的情况,并及时将查验结果向大家汇报,如有人在木牌上造假,或是大家发现了可疑的陌生人,那就要立刻上报。要有人隐瞒不报,一旦被查出来了,这一甲的人都要连坐。 重推保甲制是月池的想法,但这立牌连坐之策却是王阳明先生的创制。他在信中说,边疆局势若真如此,为防危革弊,就不得不下猛药。鞑靼每每进犯,都是正是在粮食丰收,从边防薄弱处杀入,如无内鬼,怎会如此? 月池收到信之后,斟酌再三,盖因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整合乡民,建立与朝廷的联系那么简单了。这是商君之法、严控之道,与现代的培育社会力量,推动多元共治截然不同。然而,每个时代都有其自身的规律,凡人只能顺应,无论超前,还是滞后,带来的都只会是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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