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则与唐伯虎对视一眼,眼底都是轻松愉快。而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贞筠与婉仪的惊慌失措,因为华曙气急之下只顾抄近路,居然践踏草地,刚好从花丛旁经过。婉仪颤声道:“他应该没有看见我们吧。” 贞筠此时也没有适才的从容,这也难怪,偷看外男与被外男看到完全是天差地别。她惨白着脸道:“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婉仪似小鸡啄米一般点头,两姐妹忙弯着腰快步走了出去。这动作不小,正被庭院中的几个男子看个正着,有一个悄声道:“这是方御史家的丫鬟吗,怎么鬼鬼祟祟的?” 另一个也有些疑心:“莫不是小偷?” 他们忙唤过前面一人:“夏兄,夏兄。” 正看得起劲的夏公子回过头,一脸茫然地走过来,就听他的熟人道:“你瞧瞧,那两个丫鬟你可识得。” 夏公子定睛一看,先是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接着就强笑道:“我认得,怎么了?” 其中一人道:“认得就好,我们是瞧着她们举止有些……还担心是御史府进了贼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夏公子一时羞得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了,可是嘴上还得替不争气的妹妹与表妹遮掩,他道:“王兄多虑了,就是两个没分寸的小丫头而已。” 此事明面上就此掩过,可暗地里会掀起怎样的波涛,此时尚属未知之数。就在夏公子心神不定之时,这场文会终于到了尾声。唐伯虎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藏在衣袖之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方御史,等待他宣布评比结果。方御史站在中央,难得露出一丝微笑,缓缓道:“终是四大才子所作出类拔萃,果然名实相符,过人甚远。” 唐伯虎不由长舒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快了下来。月池的美目中也难得盈满笑意,有他这一句话,唐伯虎就算去卖画也会好卖些了。因着得偿所愿,中午摆宴时,他们都是一面大快朵颐,一面谈笑风生,好不安闲自在。只是,到了宴会结束,他们正准备离开时,忽来一小厮将唐伯虎与月池悄悄叫了出去,说是曹知府有请。 月池便随着唐伯虎一道进了知府家宽阔的大马车,曹知府对着他们和颜悦色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再移驾寒舍。” 唐伯虎笑道:“荣幸之至。” 到了府衙,月池与唐伯虎在他正式开口前,都以为他是来与老友叙旧的,谁知寒暄几句过后,他就放了一个惊天大雷:“伯虎,我知此言有些强人所难,但为你的前途计,你必须得与那个青楼女子一刀两断。” 月池愕然抬头,青楼女子,沈九娘? 曹知府对着同样震惊的唐伯虎苦口婆心地劝道:“为着你这个放荡的毛病,差点连榜文的名字都被抹了,你怎的能一而再,再而三呢?要知道,方御史最厌恶的就是你的行为不检,若让他知道,你如今仍然与青楼女子住在一处,只怕好不容易来得上进之途又要断了!” 唐伯虎到底不是没良心的人,他回过神来恳切道:“曹翁,多谢您的好意。只是我对沈氏并不是,并不是那种……沈氏虽是出身低微,可是为人温柔贤淑,对我更是情深义重,在我落魄时对我不离不弃,体贴备至。唐某虽然不修私德,却不能做无情无义之人呐。” “再说了。我已经是被取消为官资格的人了。”唐伯虎苦笑道,“又何谈什么前途。” 曹知府摇摇头道:“有道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说不定,这就是你翻身的机会。我且问你,你可通西洋画技?” 月池眉心一跳,她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忙拉了拉唐伯虎的衣摆。唐伯虎心里也是咯噔一下,他道:“只是听说过而已,并不曾研习过。” 曹知府闻言略有失望,不过随即又道:“无妨,无妨,以你的聪明才智,只要肯用心研习几天,还不是一样手到擒来。” 月池更觉不对了,她做天真烂漫状,开口问道:“府尊为何问这个问题,莫不是有人要画西洋画,难道我们华夏的画不好吗?” 曹知府和蔼一笑:“我们的画当然是最好的,只是圣心难测,我们为臣子的也只能尽量满足。” 唐伯虎大吃一惊:“圣心?皇上!” 曹知府点点头:“正是,是应天府镇守太监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宫中近日想寻一个通西洋画技,同时才华横溢的画师。我一听此话,就立时想到了伯虎你,天下哪里还有比你更高明的画师呢?” 唐伯虎忙推辞道:“多谢您的好意,只是我已然是戴罪之身,怎么能入宫。” 曹知府道:“你这纯属是池鱼之殃,程敏政已死,谁还会针对你一个解元。再说了,圣上仁善,又一直对程敏政的死心存愧疚,只要你言辞恳切,翻案说不定就在眼前呐。” 什么!唐伯虎面露惊喜之色,月池见他的双眼一时透亮,不由暗叹一声,这也难怪,翻案二字不仅意味着清白名誉,还象征了地位荣华,谁又能轻易看破。可是,她敏锐地觉得,此事绝非是找个画师那么简单。她定了定神,又插话道:“府尊,晚生并非有意冒犯府尊,只是担心家师。朝中多为耿介直臣,为家师定罪的大员尚在,只怕翻案一事……” 曹知府摇摇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果然是个聪明孩子。不过,你所知的那都是以前了,如今圣上先命马尚书告老还乡,又贬焦芳至应天府礼部,显然是有意整顿吏治,裁掉年老固执之辈与钻营牟利之人,谁还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捋龙须呢?” 好似一个霹雳在耳畔炸响,月池银牙紧咬,怎么回事,这两个人怎么会都没了! 按照她的设想,要么是浊流用此攻击清流,要么是清流用此攻击浊流,鹬蚌相争导致事情闹大。可如今这个局面,不可能是两败俱伤,一定是有第三方势力出了手。是谁,宦官,外戚,还是……皇帝? 想到了找寻画师的要求,月池不由冷汗涔涔,她想她已经得到答案了。
第31章 人生祸福难遽论 那日羞辱我的那个小畜生,怕是要进宫去做太子的伴读了! 距离那次文会已然过去了十来天了,华曙却仍然没有得到片刻的安宁。因为他的无礼,方御史对他的态度急转直下,以致他彻底被文人圈子孤立,而就连他意图讨好的堂哥华昶也写信来骂了他好几次,这不,又有一封信来了,他当即就想把这信撕碎丢进池塘里,但犹豫了好几次,到底还是怂了。他气呼呼地打开信,漫不经心地扫过去,谁知这一瞧之下,却让他惊得心胆欲裂,当下连饭都不想吃了,急急忙忙去找那日同他一道出席的朋友商量。 三人一碰面,华曙就开始嚷嚷:“这下是真不好,出大事了!” “能出什么大事?”那两人一脸无语。 华曙咬牙道:“那日羞辱我的那个小畜生,怕是要进宫去做太子的伴读了!” “什么!”这下所有人都霍然起身,望着彼此目瞪口呆,其中一个惊疑道:“这怎么可能,你是在说笑?想皇太子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怎么会让那小畜生去……京中又不是没有勋贵子弟了!” 华曙艰难地摇摇头:“正是因为不想让勋贵子弟入宫,所以他才最有可能。” 京中没有不透风的墙,特别在王岳努力找人,萧敬又与文官交好的情况下。皇太子朱厚照是大明皇室的独苗,板上钉钉的皇帝,如果能常伴他的身旁,培养出一星半点的同窗情谊,那前途简直是一片光辉灿烂。这样的肥缺,傻子才不去争。可是众人争来夺去的行为,却让内阁三公颇觉不满。 他们都是清正忠良,又人老成精,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些人削尖了脑袋送儿子进宫,实际是为了谋未来的富贵荣华。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些人家的孩子又怎会为国尽忠,认真规劝太子。他们也想过从一些清流官员家中挑人。然而,要么是年纪不合适,比如王华的儿子王阳明,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了,要么是孩子不合适,那种一看就不合太子脾气的,进宫不就是当炮灰的料吗?再说了,既不为富贵,谁舍得将自己的骨肉送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譬如左春坊左中允杨廷和,就急急给自己十三岁的儿子杨慎去信,好生留在四川老家装病,近日千万别冒头! 就在内阁三公已然放弃,王岳本人都打算以画师一径来讨好太子时,横空出世一个李越来,出身平民,父母双亡。唐伯虎唯一亲传弟子这一身份就已足够让他名扬天下,谁知他本人又是如此的才貌双全,幽默风趣。据华昶的信里说,王岳一听说了李越在杭州文会上的表现,当场就大笑三声,表明如果考核后确实名实相符,那就是他了! 华曙说罢前因后果后,另外两人都是呆若木鸡,其中一人哆嗦道:“那他是有九成把握要上位了?他那天到底有没有记住我们的脸?” 华曙抬手就是一巴掌:“屁话,他是连藏头诗都能做的人,还会记不住个把人脸吗!” 那人惶恐道:“苍天哪,那我们不是死定了,我们那么羞辱他,他一定会报复我们的!” 华曙又是一巴掌:“这还用你说,就是因为担心这个,所以我才来找你们商量。” “怎么说?”另外两人齐齐看向他。 华曙咬牙道:“必得使他选不上太子伴读才行。若他一步登天,那就是换我们跌入尘埃了。” 一说到害人,这俩人都变得机智起来。一人道:“这要怎么来,打断他的腿,划画他的脸?” “太明显了。”另一个摇摇头,“万一顺藤摸瓜到我们,那不就完了。不如找个妓女去当众缠着他,把他的名声搞臭。” 华曙眼前一亮:“让他私德有亏,这个想法好。反正他师父唐伯虎也是如此,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不过,找妓女这个太掉价了,要玩就玩个大的。” 他沉吟片刻道:“我记得,方志那个老东西家里不是就有两个女儿?这是上天送来一箭双雕的机会呐。” 月池对这些阴沟里的算计毫不知情,她正为唐伯虎而忧心忡忡。这几天,她一有空就立在唐伯虎的书房门口,心事重重地偷听里间的谈话。文征明等人轮流劝说唐伯虎与沈九娘分开,他们个个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因而一开口就是长篇大论,语重心长。 月池只听文征明道:“唐兄,我知沈氏对你情深义重,你不忍负她。可你想过没有,就算你现在娶了她,那又能如何呢?正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更何况你们这样的行为为世俗所不容,你难道要她和你一起被千夫所指,众人唾骂吗?” 唐伯虎对此的回应是一声饱含犹豫与纠结的长叹。 文征明又乘胜追击道:“依我看,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还不如先与她分开,待翻案取得官位,娶得一位贤淑大度的淑女后,再纳沈氏入门。这样不是两全其美吗,既不辜负她的情谊,又成就了你的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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