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刻就要召婉仪和贞筠过来,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她对自己的儿子,还是有几分了解,这要是大剌剌地下他的颜面,把他的丑事揭破,还不知道闹出什么事来。正当她举棋不定时,坤宁宫那边却传来消息,说是方女史有生死攸关的大事,想面承老娘娘。 话说得这般严重,张太后犹豫许久,虽不敢见她,却还是愿意让手下的宫人几经周折将贞筠的密信递上来。谁知,这一读之下,简直要把她的胆魄都震碎了。 贞筠写得是一封血书,上头的语句更是字字血泪。 “皇上要皇后给拙夫执婢妾礼,还要强赐臣妇一纸休书……皇后觉得此乃奇耻大辱,李越又何尝不是。如不是李越誓死不从,事态早已无可挽回……圣上为人君,却对臣下存不轨之心;为人夫,却对有救命之恩的发妻,如此薄情。此事一旦传出,试问皇爷有何颜面君临天下?而且这么多年,宫中都未有皇嗣降生,要是真的因龙阳之好,以坠宗祧。臣妇斗胆,敢问太后百年之后,如何去见先帝?” 颜面、皇嗣、先帝,这三句都打在张太后的命脉之上。她只觉脑际一阵眩晕,差点就栽倒在地上。左右连忙搀扶住她,而她在回过神后,这才鼓起勇气继续看下去。 “拙夫不愿毁圣上一世英名,更不愿沦为大明的千古罪人,故特来恳求老娘娘伸出援手。救命之恩,必当涌泉相报。他官复原职之日,就是张氏一族解厄之时。” 正是为了这句话,张太后才下定决心,多次遣人来探,等到朱厚照回来之后,立马大闹乾清宫。 她将真实的打算,裹在母爱的糖衣里,希望能将她的儿子糊弄过去。可没想到,他却生生和她僵持至今,让一切小心思都在天光下暴露无疑。 朱厚照还在笑着,笑得几乎直不起腰:“你们两个,居然还能合起伙来算计朕……” 他霍然抬起头,眼中精光四射:“可这下,西洋镜拆穿了。你觉得,你们的如意算盘会如何?” 他几乎是头也不回地要离去,张太后大惊失色。她终于彻底崩溃了。她扑上前去,抱住了儿子的腿,嚎啕大哭:“别去,别去!算母后求你了,母后求求你了,那可是你的亲舅舅啊!” 朱厚照被她紧紧地抱着。他明明稍稍一动,就可以轻易将她推开。可到了最后,他也没有其他动作,而是缓缓蹲下身。 他按住张太后的肩膀,一字一句问道:“这世上还有想害死外甥的亲舅舅吗?” 张太后已是涕泗横流,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凭本能苦苦哀求:“他们知道错了,他们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他们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朱厚照又是一笑:“可母后,他们是害死我,只是知错,您觉得就够了?” 张太后嗫嚅道:“……可你,到底平安无事啊,就不能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吗?” 他再也听不下去了,这么多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却不想到了再一次被舍弃的时候,还是觉得锥心刺骨。 张太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再被他慢慢掰开。极度的惊惶攫住了她的心神,她拼命摇着头:“不能,照儿,你不能这样……他们有罪,他们要赔命,那就拿母后的命去吧!我去死行不行,放过你的两个舅舅吧……” 殿中一时只有她的哭泣声,如泣如诉。良久之后,她才得到答复:“您也知道,您是我的母后啊。您是我的亲生母亲,我是您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么敢让您去死呢?”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张太后愕然抬起头:“真的?那、那你的两个舅舅……你……” 朱厚照眼中闪过幽光:“您不是把宝都压在李越身上,舅舅能否得救,只能看她的本事了。” 张太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可你、你是皇上,赦免你的两个舅舅,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 朱厚照此时已然麻木,他起身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和俯视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 他道:“您也知道,朕是皇帝。您可以为了私情,背弃责任,背弃母子之情,可朕不行,朕不是父皇,朕绝不会为了这世上任何一个女子,把自己的规矩,自己说过的话,全部变成一文不值的狗屁。” 张太后愣愣地望着他,朱厚照讥诮一笑:“你们俩不是很厉害吗,一个以死相逼,一个心机深沉。朕这就给你们发挥的机会,看看你们能如何在朕的规矩里,盘活这局死棋!” 两日后的傍晚,一身大红官服的月池,终于赶在宫门下钥前出了宫门。此时早已是深秋了,她穿过长长的御道,橘色的夕阳将她的身影投在朱红色的巨门上。她回望这巍峨的宫阙,竟有恍若隔世之感。终于……出来了…… 而她离宫之后,没有马上归家,反而是直奔内阁首辅杨廷和的府上。彼时,杨家全家正在用晚饭,听到门房来报,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杨慎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什么!含章兄,太好了,他终于大好了!” 杨廷和却是若有所思,皇上在这个节骨眼,放李越出宫,难道是已然下定了主意了?
第348章 剑拔沉埋便倚天 朱袍玉带,风姿秀逸,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杨廷和当即就想叫妻儿都退下, 岂料不论是夫人,还是四个儿子,都不肯离开。 长子杨慎一脸正色, 率先开口:“含章兄冒夜色前来, 必是有大事,孩儿身为朝廷命官, 岂可袖手旁观。” 次子杨惇和四子杨忱亦是绞尽脑汁,想要留下来:“孩儿已有举人功名,虽还未考取进士,可这不是迟早的事吗?我们迟早都是做朝廷命官的,当然得关心大政。您不也常说, 叫我们别死读书吗?” 三子杨恒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转,他忙咽下一口汤, 急急道:“几个兄弟中,就是儿子最不争气,迄今没有功名在身,可正因如此,才更应向前辈高人学习。李侍郎是我朝青年才俊的典范,平素因孩儿是白身,没有多少机会结交, 今日他登门拜访,孩儿岂可不见。” 杨廷和:“……” 他不由看向了自己身旁纹丝不动的夫人。黄夫人见状羞涩一笑:“虽说男女有别, 可妾身论辈分是含章的师母,论年岁更足以做他的母亲。听说他大病初愈,我既是做长辈的, 又岂能不好好招待呢?” 杨廷和扶额道:“好好好, 你们都有理, 行了吧。来人,把这菜撤下去。” 这还是不叫他们留下的意思了?杨慎忙道:“爹!孩儿是真心想帮忙的……” 杨廷和叹道:“没人叫你在旁边站着!客人来了,总得给他上桌好菜吧。” 杨慎一喜,他忙道:“是、是、是。” 杨廷和看着这只知道傻笑的儿子,又忍不住一叹:“我说,杨修撰,来得既是你的上峰,又是你的座师,你仍在此地高坐,是想等他进来给你见礼?” 杨慎如梦初醒,他忙站起来道:“孩儿这就去迎迎。” 说着,他便急匆匆地冲了出去。杨廷和夫妇望着他的背影,不由相视一笑。杨廷和的胡须颤动:“就这样,还是马上就要娶妻的人。” 黄夫人掩口笑道:“你也知道,含章既是他的上峰,又是他的好友,好友死里逃生,他欢喜些也是人之常情啊。” 杨慎越走越快,以至于最后开始在在庭院中狂奔,风拂过他的鬓发,新落下的叶片被他踩的嘎吱作响。直到将至二门时,他才停住脚步,低头整理衣裳。 而就在他低头的一瞬,熟悉的含着笑意的声音,在前方响起:“用修。” 杨慎愕然抬头,他心中不由浮现一句话,朱袍玉带,风姿秀逸,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他情不自禁地跟着绽开笑意,可眼眶却有些酸涩。月池失笑,她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是我的错,累你们担心了。” 杨慎别过头去,揉了揉眼,再次抬起头时,又是过去那个开朗潇洒的才子。他扬起头道:“当然是你的错,要是赶不上我的喜酒,我可要记你一辈子。” 月池展颜一笑:“正是为了这个,我才费尽千辛万苦跑出来呀。” 杨慎挑挑眉:“谁信你,快跟我来吧,家父正等着你呢。” 月池没想到,她这匆匆而来,倒赶上了一家人的晚餐。喷香的虾皮狮子头、滑嫩的豆腐羹,翠色可人的葱烤鲫鱼……还有一锅乳白色的清水羊肉,肥瘦相间的羔羊肉在火焰上翻滚。黄夫人不住地给她夹菜:“多吃点,你大病初愈,正该服用些滋补之物,好好养养。” 月池先是连连道谢,可吃到肚子滚圆时,就只能不住婉拒。老四杨忱忍不住道:“含章兄,你就吃这么点儿?” 月池无奈,她一个脾胃不调的姑娘,怎么吃得过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子,就连朱厚照也没他们几个能吃。她笑道:“贤弟又不是第一次见我,还不知我身子骨吗?” 杨忱闻言连连摇头:“我素知你体弱多病,可你也调养多年啊。怎得今日再见,无甚长进。” 月池忍不住发笑,杨廷和责道:“出言无状,着实无礼。” 杨忱是最小的儿子,不像哥哥们那样害怕父亲。他理直气壮道:“爹,我这是一片好意啊。” 月池应道:“是是是,我感激在心。” 杨忱挺起胸膛:“光感激没用。你还是得多用些,你这般弱不禁风,难怪易遭人暗害……” 此言一出,席面温馨的氛围戛然而止,众人手中的筷子一顿。杨慎瞪了口无遮拦的幼弟一眼。黄夫人斥道:“你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杨忱瞥见父母和兄长的神色,这才觉失言。他忙致歉道:“含章兄见谅,小弟并非有意……” 月池忙摆摆手:“先生和师母不必责怪他。贤弟心思纯良,所言所行俱是出自真心。” 她又看向杨忱:“不过,贤弟的心地虽好,这理却是错了。” 眼见杨忱不同意又不敢辩驳,她又是一笑:“你可读过《庄子》?” 谈及学问,杨忱岂敢退缩,他开口道:“这,自是读过。” 月池笑道:“那你该记得,南伯子綦游于商丘的所见,唯有不材之木,不可为栋梁,不可为棺椁,方能苟全性命。而成材之木越是遮天蔽日,反而越不能终其天年,必会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正乃材之患,不是吗?”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在座都是心明眼亮之人,都清楚明白这个道理不难,关键是明明知道这个道理,却仍选择成材成梁,甘做这出头的椽子,便有些难得了。 老二杨惇听了一路,此时道:“可人不同于树,树挪死,人挪活。人当有机变之能。” 月池抚掌道:“正是这个道理。正所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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