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同于月池是活过两世之人,在父亲的羽翼下,他迄今还保持着洁白的心性,所以当正面道德两难时,认知在被重新打碎时,他更觉痛苦不堪。他就像当年驿馆中的月池一样,希望能找到一个人,为他指明一条道路。他将希冀的目光投向李越身上,可殊不知,李越早已是局中人。她自己都逃脱不了,又怎么能指点别人。 月池幽幽一叹:“‘今临之明王之成功,而民严而不迎也。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1】你饱读诗书,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所谓尧舜之治,早就遥不可及。” 杨慎双眼发红:“没人指望重归圣王之制,可那些人,他们造了那么多孽,那么多条惨死、遭欺压的人……难道要任他们逍遥法外吗?” 谢丕满心无奈:“可你能怎么办,再硬碰硬下去,朝廷只会乱成一锅粥,届时引起的乱象,带来灾祸,不是谁靠一时意气就能应对的!” 杨慎早已怒气填胸:“按你的意思,就该袖手旁观,为了所谓的大局,再次牺牲那些贫苦百姓。你可别忘了,他们当初是因为谁,才有胆色到京中来搏个公道的!” 谢丕如遭雷击,他又何尝没有愧悔之心。 杨慎只觉心如刀割:“是我们!是我们为了打倒政敌,将他们搜罗起来,当发现政敌的力量太强只能妥协时,又毫不犹豫地将他们丢弃。这样的我们,和那些被我们弹劾的那些人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不择手段、沽名钓誉的混蛋吗!” 谢丕的拳头紧握,他半晌方道:“那么,你是要你九族中的遗珠,也要在多年后来上京乞一个公道么?” 杨慎的脸涨得通红,他忍不住浑身颤抖,犹疑、畏惧、惊骇等形形色色的情绪,在他眼中交替闪过,最终沉淀为坚韧。而在他即将开口之际,月池却抢先一步。 她手中碗勺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口热腾腾的□□糖粳米粥入口,吃起来却是一嘴苦味。她蹙了蹙眉,放下勺子道:“何苦自寻烦恼呢,即便要上,也还轮不到你们来。” 杨慎的满腔热血梗在喉头,谢丕大惊之后就觉不好。他们的目光齐齐投向月池。谢丕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不,你不能这样,你不能再来一次了……你早已是过去那个小小的御史,你已经是位列九卿,官居二品!你在这个位置上,一跺脚就能引起惊涛骇浪……我们既要做成大事,总不能让人马都损失光了吧。你难道不担心夫人,和二夫人吗!” 月池见状,抿嘴一乐:“以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这是自然之理。’” 谢丕仿佛被谁抽去了骨头,他垂头道:“那都是书生之言,站着说话不腰疼……” 月池问道:“那么何谓官者之言呢?” 谢丕一愣,他的嘴唇紧绷,半晌苦笑道:“惠者,政之始也。”谈什么虚无缥缈的道义呢,只有施加足够的仁惠,才是施政的先要。 他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我终于明白,为何你一直强调要赏赐群臣了。” 那个曾在朱厚照赐宴时,就敢于直言的探花郎还是终究随着时光远去。世情恶,人情薄,到底让他们每个人都面目全非,变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 月池半晌方道:“可光靠赏赐还不够。人本性的贪婪自私难以扭转,可大多数人都不是天生的凶暴,天生喜欢杀人。” 谢丕愕然抬头,只听月池道:“贪官豪强他们不是为了害命而获利,而是为了获利而害命。摆在他们眼前,只有搜刮民脂民膏这一条路,是收益最大而风险最低的。在他们眼中,即便逼死几个人也没关系,这本就是无本还稳赚的买卖。所以他们人人都要去走,咱们怎么拦都拦不住。” 杨慎听得若有所思,他道:“可这样下去,腐蚀的是社稷的根基。” 月池道:“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吗?他们都知道,这朝野之上没有一个人是傻子。大家都是聪明人,可就是聪明人太多了。他们知道,自家不拿,自有别家去取,即便我收手了,也只是便宜了其他官罢了,所以,傻子才不去争不去夺呢。个人利益的最大化,带来的就是公共利益的悲剧。人人都想拿最大块,下场就是大家都没得吃。皇上不想见到这样的情形,而我更不想。所以,需要强有力的权力中心,来把控资源、调配资源。” 她的手掌微微晃动:“符合规则的往上走,不符合的往下滚。当走正确的道路收益更大,走错误的道路万劫不复时,聪明人自然而然会知道,该往哪里去。” 谢丕愣愣道:“可你凭什么让大家相信走另一条路,好处会更多呢?” 月池沉吟片刻,坦诚道:“我不能,所以,我只能让他们先明白,走错路的下场。” 圆妞就是在这时,急急忙忙地奔进来。小丫头吓得面色煞白,张口就说不好了,请老爷出去。 月池道:“莫慌,二位相公都不是外人,直说就是了。” 圆妞点点头,她道:“是刑部衙门来人了,急着要见您,说是、说是二位国舅……” 谢丕心头涌现不祥的预感,他急急追问道:“二位国舅怎么了!你说啊!” 圆妞被他惊得眼泪直流,呜呜咽咽道:“……好像是,疯了!” 谢丕头皮发麻,整个人像是要瘫了下去。哗啦一声,杨慎猛然起身,衣摆将桌上茶碗带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们都木木地看着月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快啊。”月池展颜一笑,“二位贤弟先坐,我去看看猴子就回。” 谢丕与杨慎对视一眼,而顷才明白她的意思。杀鸡儆猴,鸡既然已经宰了,接下来当然得去确定猴子的反应了…… 惊骇过后,杨慎只觉忧心如焚:“难怪,难怪他要送闵尚书回乡……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了,他要让两个国舅在他自己手上……可他自己该怎么办?!” 谢丕此刻却已然恢复镇定,他沉沉道:“往好处想,至少那个惨死宫婢的亲人,能得到属于自己的公道了。” 杨慎一震,他看着自己的多年好友,仿佛不认识他一般。他忽然打了个寒颤,慢慢坐了回去,僵成了一块木头。 刑部侍郎张鸾在自家衙门的大堂内,早已吓得瑟瑟发抖。他也是先帝时候过来的老人,当然也见识过张太后的“丰功伟绩”。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两个国舅,比皇上,还像是她的命根子。现下,这个两个国舅,被前上司闵珪强势收押入监,接着新上司李越刚刚上任,就把人弄疯了…… 张鸾的牙齿在不住地打战,他不仅畏惧张太后的怒火,更畏惧自己的下场。李越,这个疯子,他是拿两个国舅的下场,做宣战书,来告诉他们所有人。你们可以不顾死活地挑衅,他也会不惜一切来报复。有本事你们就不要进都察院监牢,不要踏进刑部的大堂,否则只要你们迈了进来,就只能横着出去。 月池风风火火地进门来,面上一派焦急之色:“怎会如此,遣医士去诊断过了吗?” 张鸾期期艾艾地开口:“诊断过了,说是惊吓过度所致……” 他一语未尽,大理寺卿周东就已经按捺不住骂道:“李越!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我们都已经打听清楚了,就是在你见了两个国舅一面之后,他们才开始举止反常!” 月池睁大眼睛:“天地良心啊,我是想着,我这新官上任,好歹去狱里见见各位贵人,这才去了一趟,想着大致了解一下情况。就一面而已,两个国舅出了岔子,也能怪在我头上?” 周东已然行迹疯迷,谁到了这个时候,能不害怕呢?那是皇爷的亲舅舅,张太后的亲弟弟,就这么折在他们手上,这是抄家灭族的罪过。这个罪,必须找一个祸首。 “一定是你!他们在狱中那么久没事,怎么你一来,就成了这样。不是你,就是闵珪,他即便走了,也不肯安生!”周东仍在叫嚷着。 提及闵珪之名,月池眼中寒光一闪而过。都御史张缙察觉不好,忙道:“行了,你也是堂堂的大员,凡事要讲证据。依我看,还是一齐把狱典和狱卒提来审问吧。”他们肯在此地等候月池,也是为着这个原因,刑部乃三法司之首,李越又深受皇恩,总不能越过他去。 狱典和狱卒早就到了,战战兢兢地走上堂来。周东将桌子拍得震山响,不断询问月池是否有行不当之举。可面对这样的威逼利诱,他们二人却仍坚持实话实说,李尚书只是和国舅们说了一会儿话,说完就走了,没有上刑,也没有干其他的事。而在问及谈话内容时,这些狱中人有的说李越在和国舅们回忆皇爷孩提时的旧事,有的干脆直接说听不清楚。小人物亦有趋利避害之心,李越官位最高,圣眷最浓,如真胡乱攀咬,不就只有死路一条。神仙打架,他们这些小鬼能不掺和进去,就肯定要远远避开。 月池摊手道:“如此,可证明我的清白了吧。” 周东不忿道:“可你具体说什么,还未可知。不定就是你的言辞惹得祸。” 月池放声大笑,好像一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好笑的事。她道:“看来,我在您眼中,真堪比苏秦张仪,单靠利舌就能杀人呐。” 周东充血的双眼死死盯着月池:“你靠利舌杀得人还少吗!” 他霍然起身,向外奔去:“我们问不出没关系,等这事闹到朝堂之上,自有大批人来帮你查清真相。” 他逃也似得向外奔去,就如背后有洪水猛兽追赶一般。月池含笑望着他的背影,这样一副俊秀的面容,落在张鸾眼中却如鬼魅。 他悄悄咽了口唾沫,然而还不待他回过神,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巨响。周东四脚朝天地摔倒在地。月池道:“还不快把他扶起来。” 周东就这么硬生生地被拖了回来。他的双腿摔得发麻,头顶的乌纱帽都掉落在地上。月池施施然起身,她亲自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还将官帽替他戴了头顶。这样一双手白净修长,可落在周东身上时,他却觉仿佛是有毒蛇爬过。 他的舌根渐渐发麻,再也没有适才的大呼小叫。他就像一个掉进冰窟窿的旅人,被无处不在的寒意,逼得面色青白,奄奄一息。 月池道:“哎呀,您看看您,这么心急干什么,跌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她眉眼带笑道:“您也是朝中的老人了,我岂会不知道您的性子。您什么都好,就是胆小了点,碰到一点儿事,就想着先把自己摘出去。这不是大错,要是能好好活着,谁会想死呢?你们说,是不是。” 堂中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月池道:“可您要摘,也不能拿刀对自己人啊。” 她指了指周东和张缙,一字一顿道:“你还知道,我们叫什么吗?我们叫三法司。人是在哪儿出得岔子,是在都察院监。是谁一直在往牢里送锦衣华服,珍馐佳肴,看顾两位贵人,是你周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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