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迁问道:“你是想打击富商巨贾。” 月池斟酌着道:“下官斗胆,为何一定要打击呢?时至今日,商贩兴旺,早成常态,难道还能夺了他们的生计,叫他们全部回家去耕种吗?农户所供,由商户来出售,农户所需,由商人来转运。农商互利,资农厚商,方为长久之道。” 开国时,太祖爷就讲过要减轻商人的负担,不可如汉时一般鄙薄过度。可这毕竟是稍微对商人好一点,将其视为四民之一,不至于将其压榨得活不下去而已,可李越却是要提出,要将商人抬到和农民一样的位置,这在这时看来,可谓是惊世骇俗,因而也受到了大家的反对。 态度激烈者,历数重商的危害:“民间本就流传‘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不如倚市门’。如再抬高商人的位置,还有何人去耕织?届时,如再逢水旱之灾,百姓危矣。” 更有人说明商人成势的威胁:“汉时桑弘羊有言‘往者豪强大家,得管山海之利,采铁石鼓、煮盐,一家聚众或至千余人,大抵尽收流放人民也,远去乡里,弃坟墓,依倚大家,聚深山穷泽之中,成奸伪之业,遂朋党之权。’吴楚七国之乱,离不开这些人在背后势力。你也算是博古通今,应该知晓这个道理才是。” 态度温和者,则是先表示理解:“太仓空虚,您也是病急乱投医了。依我看,可以再调整商法,将富商巨贾套入笼中,不可任他们荒淫越制,伤化败俗。而对小商小贩,还是可优待一二。” 月池辩道:“可如今钱神当道,已成江河之势,不可逆流,我们当顺势施政,而非逆势而为,这是做不成的!” 她的这种想法又引起了更大的争议。有人甚至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难道因为做不到,就要眼看江河日下,甚至放任自流吗?” 这又扯到了道德伦理的上面。这就更是说不通了。最后,还是杨廷和出面协调各方:“商税之事,需从长计议。而惠农之策,亦要徐徐图之。” 交到朱厚照案边的方案于是变成了这样,他们拟定了受灾最为严重的地方,免去当地的田赋,中央给予支持,加强公共设施和备荒储备。至于其他地区,还是由治农官到了当地,自行再想办法,反正到了年末该交的田赋,是一点都不能少。 西苑之中,月池只觉愁绪满怀:“中央集权,强干弱枝,地方没有本钱,还要造出一朵花来,未免强人所难。” 朱厚照此时倒比她还要稳一些:“比天还大的事,你想一步到位,未免异想天开。惠农之策,正是新政立足的根本,这时谁劝你急,你反而要小心谁。” 他递了一碗鹧鸪粥与她。说是鹧鸪粥,其实里面一粒米都无,而是将鹧鸪拆骨取肉成蓉,与淮山蓉一同小火慢煮,最后再加入上等的血燕。鹧鸪骨多肉少,要拆解离不开高明的刀工,这么一小碗,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月池道:“又进新厨子了?” 他一下就明白她的意指:“穿简朴些也就算了,难道你连口腹之欲都要舍弃。” 这是个真正的天之骄子,受天下奉养。他肯着服浣濯之衣,就已经是能被载入史册的简朴皇帝了,难道真要他过得同平常老百姓一样。 她慢慢将这碗香浓的鹧鸪粥吃下去。这等于又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国家无钱,所以始终无法平倭寇。倭寇不平就不能广通商。商贸不畅,海外的作物和白银就无法流入。没有足够的财政收入,底下的人就不会长久地听她的话。她就更不可能采取措施,来进行财税改革,改变目前这种畸形、粗放的税收机制,也无法开展治理运河等大工程。 她长叹一声,还是决定从协调调度的细节入手。户部府仓大使位卑权重,负责去各地征买中央所需的物资。可去哪儿买,买多少,府仓大使都做不了决定,一切要么依旧例,要么依上头的意思,可是旧例早就是老黄历,而上头也无暇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导致户仓大使四处奔波,不需要的东西,采购回一堆,需要的东西又要再派。 月池和王琼商议,由他上奏赋予府仓大使调度之权,由他们每季统计宫廷乃至衙门所需之物,再由他决定至何时何地以何价钱采购,同时还要将运回京城的运费也纳入计划之中。这是在扩大户部的权力,王琼焉有不同意的道理。至于这么做,会不会断人的财路,他才顾不得那么多。 他也是有眼界之人,否则也不会提出开通商口,来拉拢洋人平倭寇的法子了。眼下,修建抗灾设施,与民休养生息,才是最该做的。而他本人又是极善算学之人,当下拎了几个聪明机灵的下属,对他们进行紧急培训后,让他们上任理财。有王琼牵头,果然将采办事业办得风生水起,既调节了供需,还在年节时节省大量的采购经费。 月池见状长舒一口气,这省下的银两,至少能将今年的年终奖糊过去了。而她接下来,仍打算去找刘瑾。 老刘起初并没有发现,月池是在给他画饼。自平定宁王之乱后,他对王守仁的信任,已经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度。他觉得,以王守仁的本事,要平倭不是手到擒来吗?他就从来没把南边的倭患当成一件大事。可当月池给他画了饼之后,他调出这些年的战报,才隐隐发现了不对劲。 这怎么,打胜仗的次数也不少了,怎么就还在一直打呢?
第363章 此时天海风浪清 人不想沦为欲望的奴隶,就要学着做欲望的主人。 是以, 当月池来见他时,刘瑾直接就问了出来:“不过是些贼匪,怎会如此难缠, 还是说也是内鬼?” 张文冕亲捧了茶过来。月池刚刚端起盖碗, 上头的斗彩双凤色彩明丽,振翅欲飞。她揭开盖子, 里头茶汤清亮澄澈,恍如一块琥珀。她微抿了一口,不答反问:“这会儿又不装孙子了?” 刘瑾一愣,嘿嘿一笑:“你要是想充奶奶的款,又何必贵脚踏贱地。” 月池一哂:“你是连太极都懒得打了。” 刘瑾伸了个懒腰:“我们这笨嘴拙舌的, 哪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还不如坦诚点,大家同坐一条船, 你既然用我,就不会把我坑死。” 他的眼中掠过一丝精光,月池不由莞尔:“真是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老刘,司礼监那么多太监,我独独愿意和你来合作,就是这个原因, 人不想沦为欲望的奴隶,就要学着做欲望的主人。我当然不想坑死你, 我非但不想坑你,还想好处一起拿,但问题是横在我们面前的困难, 也需要我们一起应对。” 刘瑾皮笑肉不笑道:“您最近也耳清目明了不少, 这难道还不够啊。” 月池理直气壮:“这事儿, 杨玉也能做,可好处为何是你拿得多。” 眼见刘瑾语塞了,张文冕忙补充道:“李尚书容禀,这市舶司的主事历来都是宦官担任……” 所谓市舶司是朝廷在各海港设立的管理海上对外贸易的衙门,类似现代的海关。有明一代,市舶司是设又撤,撤了又设,反反复复了多次。 月池意味深长道:“要说惯例,洪武爷的惯例最多,其中有一条就是宦官不得干政,你们说今儿为何没人提呢。” 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只要利益足够大,有的人甚至能把祖宗都刨出来卖了,何况是一两条惯例。刘瑾和张文冕面面相觑,她这是拿话堵他们,要他们拿了好处就要去办事。可关键是,这才喝了几口汤呐。 刘瑾阴阳怪气道:“您这样的威风,何不出去摆摆。一声令下,还有谁敢不听话?” 月池忍不住发笑:“我当然能叫他们听话,我只要再强势一点,没人会忤逆我,相反他们还会积极帮着我做事。到了那时,我宣扬种土豆好,这各地都会种上土豆,有些地方甚至会要求老百姓把地里的庄稼拔了,再重新种土豆。我说修水利好,各地都会开始大修,什么秋收年节,当官的可不会管这些,他们只会下死命令差人去做。包括育婴堂也是如此,辖区内没有那么多孤儿怎么办,就抱寻常人家的孩子去充数呗。只有我们想不出来的,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 张文冕摇头叹息:“这为官不正之道,您算是摸清了。” 月池道:“九边连杀良冒功之事,都能做出来,何况区区的民生。更何况,老刘不也给我打了个样吗?” 刘瑾一怔,月池似笑非笑道:“怕的不是他们不做事,反而是他们打着我的旗号做过头了,才是把我往死路上送。” 刘瑾摸摸鼻子:“没有真金白银,谁会真心做事?就连皇爷北伐,也是封了一大批官位出去,让文官、武将和宦官都有好处拿,这才把国库掏得更空。” 说到此,他又话锋一转:“不过你不必担心,有皇爷在,必不会叫你走到那一步。” 月池哑然一笑,他没说朱厚照会无条件地庇佑她,而是说他不会让她走到那一步。朱厚照的确不会,毕竟她要越轨的路,都遭他堵死了。可以预料,未来和她在内阁共事之人,必定都是老成持重之辈,最好还是曾在东宫侍读之人。有师生之名相压,她总不能一手遮天。月池不得不承认,于公于私,这都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张文冕道:“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如非要得罪巨室,那就只能再造新的巨室。” 月池长叹一声:“谈何容易。” 刘瑾道:“嘿,何苦呢。差人往徽州府走一遭,抗倭的军费不就有了。” 这是刘瑾干惯的勾当了,当时为修贡院,就是他从商人手中狠狠敲了一笔。 月池的眸色沉沉:“这是下策。靠抄家来补亏空的办法,不能长久用下去了。更何况,你不是问倭寇为何难平吗?” 刘瑾悚然一惊:“难道还有这些商人的事?” 月池摇头:“目前还不确定,但是能到这个地步,绝不只是军费不够的原因了。王先生和时春,皆是善于阳谋,却拙于诡道。纵观我周边的人,我也只能找你来商量。” 刘瑾的嘴角抽了抽,这是什么屁话,感情就他喜欢玩阴谋诡计的了。月池含笑道:“你也别恼,宦官声名在外,可不是我的功劳。还有什么饵,能比一个新的市舶司主事太监更香呢?” 刘瑾一窒,这是要他差人去打入敌人内部,找出根由所在了。皇爷既把主持通商的权力许给了他,他要是在这会儿退缩不干了,也实在说不过去。可要是答应的太容易,岂非让李越觉得他太好使唤了。 他想到此,打算继续找她要点好处。而李越却似读出他心中所想一般:“莫把我想得太坏了,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个铁公鸡不成。” 老刘:“……”你难道不是? 她拈起一块芸豆卷,微蹙着眉头用罢方道:“你看看你,华发丛生,喜这些甜烂之食。老刘,你早就不年轻了,难道不想着为同族和底下人考虑考虑。你如今在这个位置上,他们是仰仗着你威风八面,可你走了之后,他们又该如何自处?你总当为他们的将来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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