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待他细思,耳畔就响起了鞭响。皇帝的仪仗已经到了。人未至,先有钟鼓之声。钟鼓声后,又旌旗猎猎,遮天蔽日。旌旗过后,方有五车并排而来,中央一辆的大辂,竟然也是用象车所拉。两只大象拉着刑制高大的车厢稳步前行,车厢之上以赤金绘制龙凤瑞兽的图案。朱红色的丹陛上,文武大臣依次按班侍立,万邦使节齐齐拜下。这样的阵仗,着实将今日的典礼推上了第一个高潮。 接着,就是主要大臣与使者的致辞。马哈茂德沙阿局促地发现,使者中又开始卷起来了。朝鲜李朝的使者一张口竟然是字正腔圆的汉话,所述的祝词他虽然听不懂,但是看周围人的神色,也知必是符合大家的审美。 到了他时,他只会说一两句汉语,其余只能用本国之语替代,由通译来翻译。可叫所有使节大为震撼的是,汉家天子竟然会说他们的语言!马哈茂德沙阿在乍听时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忍不住微微抬起头,想想想御座前是否有通译,结果下一刻他就听到了上座人含笑的声音:“……今日见苏丹的风采如常,朕心亦慰。” 马哈茂德沙阿忍不住热泪盈眶,感动之余又觉羞惭,上国天子日理万机,还费神去学习他们的语言,而他仰仗明廷的势力复国,却只知依赖通译,连汉语都不会说几句。他一下又拜倒在地,激动地说不出一句话。 内阁之中,大家都是当年教过皇帝的,四辅臣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与有荣焉之色。刘健还有些担忧,他这有的国家的话会说,有的不会说,会不会让别人有厚此薄彼之感。再说了,礼部的议程里可没有这条啊。 可到后来,他眼看皇帝哪个番邦的话都会来几句,终于由惊诧到麻木,再到无语。 好不容易在大礼结束后,大家伙站得手麻腿麻时,还是齐齐围向月池:“他当年到底有没有认真读过书?” “难道这些唏哩咕噜的话,比圣人的经典还要宝贵不成!他连这都肯学,读书时还不用功!” 月池:“……” 她道:“当年皇上才多少岁,贪玩也是人之常情。至于现下为何不学……” 她语带深意:“先生们都是当世大儒,看这些当比我更清明才是。” 符合统治需要,才被抬上了神坛,如今有了新统治的发展,那么是否也要与时俱进呢? 月池道:“阳明先生在两广的心得,先生们可曾去看过?” 刘瑾对丹陛下的这番对话忽然不知,自朱厚照升座起,他看到皇爷的模样,就忍不住头皮发麻。而毕竟此次大典不同往日,天子不是只坐在上头听下头歌功颂德就够了,还需要和下头的人对话。他眼见到了后来,朱厚照的额角都沁出汗珠,只得心一横,叫人取来一粒延胡索丸,递给了朱厚照。 朱厚照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根本没入口。刘瑾的心一沉,他心中不祥的预兆越来越重。而这预兆在看到夏皇后时,终于变成了现实。 自那桩事后,夏皇后幽居坤宁宫,方氏则被撵出宫去,女官势力大减,再也掀不起风浪。可今天,在万寿节上,夏皇后竟然又一次以女主人的身份,在谨身殿陪同皇帝大宴群臣。而这样的大事,他身为东厂督主,居然连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城府之深如他,到了此时也忍不住四处搜寻李越的身影。巧的是,李越此刻也看向了他。隔着重重的人,他们的目光交汇在一处。 月池对他眨眨眼,无声地道:“又上当了……” 老刘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他不由想起张文冕的话:“您既然掺和进去,想再抽身就难了。可不论是君权臣权,还是夫权妻权,都免不了争斗,届时您是帮哪边好?可要是想置身事外,只怕是两边都不讨好啊。” 他当时的回答时:“以前需要谋势,这不去掺和也没办法。现下大势已成,他们能自己解决的小事,我当然不会再插手了。” 李越正是抓住他这样的心理,明面上是针对皇上,实际是一箭双雕,剑指宦官! 时间又拉回到五天前的晚上,在镇国府中,这次轮到月池时不时笑出声来。朱厚照被她吵醒,他揉揉眼睛:“怎么,是不知道江南财赋该怎么花了,还是王守仁又什么惊人之语让你拍案叫绝了?” 月池笑得腹中发软,她推了推他:“你去打开药柜看看。” 朱厚照一惊,他道:“你怎么了?” 月池笑着摇头:“我没怎么,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无奈,只得打开一看,这里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些棒疮药。他回头看向月池:“你受伤了?” 月池慢慢地坐起身,她的双目在夜晚明亮如星:“这可都是老刘的孝心,他以为我们要打一架呢。” 朱厚照此时还未觉:“我们又不是小孩子,打什么架。” 他忽而清咳一声:“真打起来,也不该送这种药。” 月池:“……” 她起身道:“你也知道,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可你为什么永远都像小时候一样任性呢?”
第390章 卷帘遥见御衣红 相伴到了今日, 朱厚照就是只听别人传她的一句话,都能大概将她的情绪猜个七七八八,更何况此时还是相对而立。 他立时就知道是贞筠的事东窗事发了, 可仍想装傻:“只是多加了几头象而已, 你不也支持养食铁兽吗。” 废话,那能一样吗, 那是大熊猫。月池看向他:“你任性的事,可远不止这一桩。” 朱厚照道:“是吗,今日天色已晚,还是早点歇息。待明儿醒了,我再陪你一一地数, 如何?” 他去拉月池的手,却被她避开, 不由心中一沉,凝神去看她的神色,却见她神态如常,并无怒色。他心中反而咯噔一下,如她立时发作,证明此事还可解决,可她隐忍至今才发难, 必不会善了。他并不为自己所做的事后悔,反而庆幸, 他挑在这个时候。江南正在以乡约之制重整底层的秩序,而重建海上防卫、把持东西商路也是指日可待。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她不会为了私事动摇大局。如此拖将下去, 方氏早就和谢丕恩恩爱爱了, 这事到头来只会是不了了之。 月池又怎会不知他的盘算, 心理素质不强的人,是无法呆在这么一个人身边。 她坐了下来,看向他:“喝酒吗?” 他语带警告:“你的情况不适合喝酒。” 月池道:“怎么,你赶走了她,反而学起了她的做派了。你以前想带我出去玩时,可是什么都来。” 朱厚照:“……” 他不敢多言,只得看她去取了酒来。极烈的醇酒在烛火里如琥珀一样。她倒了一杯在琥珀盏里,递给了他:“放心吧,是你喝。” 他没有片刻的犹豫,端起来一饮而尽。月池倒了多少,他就喝了多少。到了后来,饶是他这样的酒量,面上也不由发烧。 月池问他:“就一点儿都不怕?” 侍卫没有他的命令不敢靠近,而刘瑾早被她略施小计唬住,恨不得退避三舍。她就是随便在这酒里放点什么,也够他喝一壶了。 他只是笑:“你舍得吗?” 她没有回答,反而问道:“玩游戏吗?” 有时她甚至比他还要天马行空,他挑挑眉:“玩什么?” 月池思忖片刻:“还是叶子戏,不过要加一个彩头。” 所谓叶子戏,其实是纸牌的前身。两个人玩,就是的玩法依序摸牌,如翻面数字大,即为获胜。 她道:“谁赢了,谁就可以问对方一个问题,而回答问题的人只能说真话。” 朱厚照心头一震,他笑道:“什么问题都可以?不能回避?不能顾左右而言他?” 月池颌首:“当然。” 他一口就应下了,他们的大半空余时间都消磨在这个宅院里,要论玩意儿,只怕比豹房里的家伙什还要齐全。很快,月池就拿来了一幅叶子牌。一个皇帝,一个尚书,摸牌翻牌的动作堪称行云流水,显然早就是个中老手。 第一局就是月池输了。烛光花影里,他们两两相望,他犹豫了片刻,问道:“刚刚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月池失笑:“你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还不够说明一切吗?” 他很固执:“按照规则,你要正面回答。” 她一怔,到了今日,什么事都做过了,比这更离奇的话都说过了。只是一字而已,她心中明明早有答案,竟又有些难以言说之感。她默了默:“不舍得,至少现在不舍得。” 他先是一喜,随即追问道:“那是为业还是为情?” 这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但都说出口的她还是宽容地回应:“都有。” 他的双眸霎时如秋星明月似得亮起来,可仍不满意,他还待再问,月池却敲了敲桌子:“又要耍赖皮?” 朱厚照伸了个懒腰,姿态已经大为放松:“行行行,反正,嬴得机会还在后头呢。” 然而,他的好运气,很快就没了。第二局就是月池赢了,她对这个问题,表现得格外慎重。朱厚照只觉酒意上头,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她到底会问方氏的什么?他有心说假话,可在此时必定瞒不过她,那他也再也别想从她口中继续听到真话了。像刚刚那些话,她平日里是绝不会对他说的…… 正在他心猿意马之际,月池已然问了出来:“你恨贞筠,甚至较张彩更甚,原因究竟为何?” 朱厚照没曾想,她竟然是问这个,他道:“朕以为,你会问她人是否安全。结果已是如此,问原因有用吗?” 月池把他的话原封不动的还给了他:“按照规则,你要正面回答。” 他一窒,半晌方开口:“她日日在你身边烦着……” “看来,有人又要玩不起了。”她马上就要起身离开。 朱厚照一把抓住她,描补道:“我还没说完,你急什么。” 他心一横,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因为你肯轻易给她的,却不肯给我,我为什么要留着她?” 月池只觉好笑:“你是在说名分吗?” 朱厚照反问:“你觉得只有名分吗?” 又是一阵沉默,沉默过后,游戏在无声地继续。第二次月池又胜了。而他已从激动中平复过来,甚至又抿了一口酒,他翘脚坐在躺椅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月池又一次开口:“你是觉得,彻底让她背弃我之后,我就会全心全意待你了吗?” 他沉吟片刻:“不止是她,还有其他人。人是需要寄托的,再强大的人也一样,内心软弱的部分如果无处安置,长久就会如拉紧的弦一样撕裂。所以,人在面临巨大情感空虚的时候,会本能地移情、会寻找下一个能修复伤疤的人。你不是就是这样,让我爱上你的吗?” 月池愕然抬起头,巨大的惊骇攫住她的心神,只听他笑道:“我如你所愿只有你了,可你为什么不能只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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