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道:“听过是听过,可没想到,他们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啊。” 他环顾一周,咽了口唾沫:“可这也不可能,总不能连这些人都是来听讲学的吧。对了,不是说药洲春晓是羊城八景之一吗,这些人一定是来做生意或者游玩的,一定是!” 谢丕没有理会自己的傻弟弟。他心中奇异的预兆越来越剧烈,叫他甚至没有再说话的欲望。庆幸的是,很快,他们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远处传来悠扬的钟声。钟声过后,现场一片安静,只有头顶的鸟雀,还在发出悦耳的啼声。 谢云张大嘴了,他呆呆地环顾四周,看着这些人弯腰下拜,唱了一个大喏:“弟子见过先生!” 他仰头看过去,王守仁已经走到云谷堂前,掀袍坐下,准备讲学。日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翠色洒下金色的光斑,散落在他的身上,更显他丰神英毅。谢云一时张口结舌,他看向谢丕:“堂兄,这……他、他?” 谢丕的回应,是一把将他按了下来。 不得不说,历史在不同的支线上达成了奇妙的耦合。在这一时空的王守仁,依然得罪了权贵,却因提早暴露出自己出众的军事才华,没有被发配贵州,而是来到了广州。他不是在安静艰苦的龙场悟道,反而是在新与乱交织的广东抗倭。在一次又一次地与外界的接触中,阳明心学这片土壤中蓬勃生长,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新的变化。而这一学说的诞生,注定会给处于统治地位的儒学意识形态带来地动山摇的震撼。 王守仁的讲学一开始,就叫谢丕、谢云呆若木鸡。 他说:“学贵之于心。若求之于心而非,虽其言出之于孔子,也不敢以为是也;若求之于心而是,虽其言出之于庸常,亦不敢以为非也。” 在这样的政治与文化的高压下,孔子、朱子早已被神化,就连肆意如朱厚照,最多也是在私下把儒生儒学批得一文不值,到了大场合时还是要扯圣人之言做旗,就譬如远征鞑靼的“吊民伐罪”。可王守仁却在这么多人的场合,公然否然孔子之言的绝对权威,反而把吾心当作判别一切的标准,这是与时人奉行理学观念形成了极大的差异,可谓离经叛道之至。这对熟悉理学思考方式的人而言,无异于指着他们的鼻子说:“尔母婢也。” 谢云一震,他下意识就要反驳,可就在此时却觉手一痛。同样惊骇的谢丕,又一次制止了他。这叫谢云发热的头脑一下冷却下来。历经艰险到今日,他也不像当初那么冲动了。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也不能眼睁睁看人诋毁圣人吧!正当他正在天人交战之际,身后忽然传来另一个人愤怒的声音:“真是胡说八道,妖言惑众!” 居然还有一个踢馆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个人身上。那是个年迈的老儒生,适才藏在最后面,这时才冒出头。他早就涨红了脸,显然已经气得不轻。 他道:“天理在上,安敢胡言?”这是典型的理学观点,所谓理学即认为存在客观的天理,人只能通过存天理、灭人欲,来格物穷理,不断地接近天理,以达到成圣的目的。至于什么是天理,当然就是圣人之言。 王守仁显然对这样的情况早已司空见惯了。他甚至比书馆里的先生还要好性,被这样当面质疑也毫无羞恼之意,反而还制止了面带怒容的弟子。 他道:“向外求理,事物之理与吾心之性终分为二,不能打成一。而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实是自误。” “心就是理,理作为道德之则,并不存在于道德施与的对象上。故而,孝之理不能去父母身上求,忠之理不能去君身上求,信之理不能去朋友身上求,仁之理,不能去民身上求。所谓孝、忠、信、仁乃是人由心所赋于行之理。所以,心在理先,理从心来,而不必向外去求。” 这其实是由心到行的关系,这老学究一窒:“那圣人之言,又被你放在哪里?” 王守仁失笑:“要是事事都将圣人事迹与经典作为‘一定之规’去照搬套用,那即便究其一生,也不过是言语的傀儡,而非圣人的门徒。如今,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皆是圣人在世时所未目睹的景象,又何来先验之理应对呢?” 学究的额头沁出汗珠,他开始语塞。谢丕了然,真正的大儒,为人慎重,做不出这样的无礼之举。只有读书读到走火入魔之人,才没有半点定性,急不可耐地来出头。 王守仁温和道:“既然一时想不出,不若坐下再听听。” 那学究的脸此刻已经红得可以滴血了,他显然不愿领王守仁的情:“不必听了!直至此时,我方知你的狼子野心,你说圣人之言,不可依从,又说心才是理的源头。那我问你,是谁的心是理的源头?你欲取圣人而代之吗!” 王守仁闻言又是一哂:“非也,非也,我是说心即理也,可并未说我心即理也啊。” 那学究精神一振,他自觉抓住了他的短处,立刻高声道:“那谁是的心是理?” 王守仁平和道:“人人的心,皆是理。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 这一语又似石破天惊,按照朱熹的理论,他将人性分为“天地之性”与 “气 质之性”,且认为人的贫富、贵贱有异,就在于气禀不同,这等于是从先天就否认了底层人士成圣成贤的可能性。可王守仁却在这里说,无论圣凡,人人都有良知。这也就是说,人人都能成圣人?! 谢丕已经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仿佛下一刻就要从他的胸腔中跳出来。而比他的心跳声更响亮的,是那个老学究的笑声,他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道:“人人都能成圣?那贩夫走卒也能成圣?贱民贱籍也能成圣?” 王守仁微笑:“当然,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只要是有益生人之道,就是同道,都有成圣的可能。事实上,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罢了。” 人人都说士农工商,有高低贵贱之分,而他却说这是异业而同道,最卑贱的商人,在他口中,竟然和士人一样,都是在从事有益生人之道。谢丕至此这会儿,才明白为何这里会有那么多商贾、那么多不像儒生的人。他们望着王守仁,眼中是满满的崇敬。谢丕只觉头皮发麻,而更让他惊颤的言论还在后头。 老学究显然还没被王守仁说服,他的胡须又在颤动,连连道:“胡说!胡说!又是在胡说!他们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怎么能超凡入圣?朱子说了:‘论先后,当以致知为先。’他们连什么是德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践行德。” 王守仁正色道:“这正是我欲和大家阐明的。世人为学,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身居书斋,空谈八股文章,又如何躬行道德。所以,不是知在行先,而是要知行合一!知行不可分作两事,就如一个人看见亲父,知道孝顺,这我们所言的知;而孝顺亲父的行动和表现,即是行。此两者密切关联,乃是一体两面,而非此消彼长。” 谢丕一震,他只觉蒙在眼前的迷雾,陡然被掀开,显露在他面前的是一条前所未有的康庄大道。他心中涌现出狂喜,那是源自圣人,根植在每个儒生心中的明悟之喜——“朝闻道,夕死可矣。” 可眼高于顶,目光狭窄之人仍无法体悟,他的神情变得更加尖酸:“他们那算什么行?在地里种地算行吗?操持工匠等贱业算行吗?还有那些奸商……” 一语未尽,他这次是真的犯了众怒了。人们开始质问他:“没有我们种地,你吃什么?!” “没有工匠,你住什么?穿什么?” “噢,我们是操持贱业的贱民,那你有本事把你身上穿得都脱下来啊。” “商贾怎么了,商贾吃你家大米了?你少看不起人,我告诉你,我们家谁不是识文断字的,这两广这么多书院,哪家没有我们商贾出资。你还真是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碗骂娘啊。” 众人怒火滔天,如连珠弹炮的问题,逼得这学究张口结舌。他的眼睛瞪得如凸眼金鱼:“你们、你们这是强词夺理!你们要干什么!” 他忽然转身,拔腿就跑。众人啐道:“呸,真是个伪君子!” 王守仁望着他的背影,苦笑着摇头,然而就在他将要跑远之时,王守仁旁边的弟子忽然出声,叫住了他。 这名弟子名叫王艮,本为一个灶丁,正是这学究口中的贱籍之人,可他却凭借着自己不懈努力,自学成才,最终拜在了王守仁名下。 那学究脚步一顿,转身色厉内荏道:“你们要做什么,我告诉你们,今天我到这儿来了,可是有许多双眼睛都看到了,要是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王艮起身,他朗声道:“少以小心之人度君子之腹了。你不是质疑,百姓之行,难求知吗?” 学究哽着脖子道:“是又怎么样?即便有知,那也不是真知,也只是异端!” 王艮冷哼一声,他道:“我正要把你一直叫嚷的话还给你,你才是井底之蛙,满口胡语。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凡有异者,皆谓之异端!百姓日用即为道!” 这短短两句,鞭辟入里,恰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谢丕仿佛看到了高高在上的圣人像不再悬于云端,而落了下来,落到了厚实的土地上,落到每个人的心里。他直到此刻,方明白月池那句话的含义,他喃喃道:“别再拘束于眼前的蝇营狗苟了,为往圣续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才是读书人真正的本分。” 而他们认为,打破目前思想困境、科举困境的办法,就是让理从秩序工具重归到每个人身上,不再成为圣人话语的傀儡,而是真正世俗化、扎根到民间去,以此广袤的土壤,来焕发新的生机。可这谈何容易啊。 讲学完毕之后,王守仁走到他们身侧,道:“这下知道,为何我不怕连累了吧。” 谢云扯了扯嘴角:“那是,您要是再这么讲下去,想弄死你们的人,肯定比想弄死我们哥俩的人多多了。” 王守仁和他的弟子们:“……”倒也不必这么直白吧。 谢丕则是定定地看向他,问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王守仁同意了。他们二人独处时,谢丕一开口就是一针见血:“您为何不讲王道?” 阳明心学反对空谈,强调经世致用,反对精英论调,宣扬人人皆可成圣。这在顺应新时代新潮流的同时,已经严重触犯了那些把持话语体系的士大夫的蛋糕。这也注定在不久的将来,在精英儒学与世俗儒学之间,必定会有一场生死搏杀。而在皇权至上的时代,哪种学说能获得胜利,其本身的优越性固然重要,然而,更为重要的是,这种学说能不能适应统治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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