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齐齐的一声:“是。” 月池的嘴边仍噙着淡淡的笑意,一上来就言简意赅地给大家找了一个共同的敌人。人就是这样,缺乏危机意识, 就开始自杀自灭,只有共同的敌人, 才能塑造齐心协力的伙伴。 当然,敌人不能太弱。所以,月池做了适当地包装。在她口中、在她拿出的证据中,奥斯曼帝国已是十分眼红大明的收入,他们一方面借口遣使,偷盗茶种、生丝,窃取丝织和瓷器技艺, 目前已经被他们窃走了台湾的太峰高山茶、玉山乌龙等名品。另一方面,他们打算宣扬先知谟罕蓦德的福音, 让圣典在中土遍地开花。这是以传教为名,扰乱大明百姓的思想,引起动乱和分裂。鞑靼汗廷不就是因此走向覆灭的吗? 没人提出质疑。大明的大臣连相邻的鞑靼国情都懒得去深入探索, 更遑论去了解远隔山岳的奥斯曼。更何况, 这样的发展本就符合情理。国家之间, 没有永恒的朋友,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奥斯曼和大明因利而合,自然也会因利而裂。为了攫取更多的利益,做出什么事都不稀奇。这是迟早的事。只是先知者耍了一点手段,将现实提前摆在众人面前,以此来防患未然。 这两者的冲击都是致命的。前者是来分财,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后者是在冲击儒学的统治地位,这对儒家拥护者来说,跟掘他们的祖坟没什么两样。可没有人傻到直接跳出来说,要和奥斯曼帝国断交。大家都很清楚,只有奥斯曼帝国在陆上丝绸之路牵制西欧势力,他们才有可能垄断海上丝绸之路。在短期内,他们不能失去这个强大的盟友,可也不能眼看着他们在旁边割肉啊。 有人指出,要牢牢控制匠户、封锁技艺。可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勉强。中华地大物博,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匠户数目更是十分庞大,他们能怎么控制,难道还派人日夜不停地盯着这些庶民不成。 户部尚书王琼就叹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天长日久,总有疏懈的时候。这岂非是劳心劳力又一无所获?” 工部尚书毕亨则更熟悉匠户的情况:“朝廷虽有奖赏匠人的恩典,但所及毕竟有限。暗室欺心之人,只怕不在少数。”匠人和商人可不管什么圣人之言,既然儒家的圣人让他们累死累活,还没多少好处,那干脆就改信这个谟罕蓦德的圣人呗。反正,马六甲这些地方,不都是信谟罕蓦德吗? 厅中又回归寂静。月池暗自发笑,“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不想认可匠户的工作也行啊,那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技艺和人才被敌人夺去,自家却不断走下坡路。 剧烈反对心学的理学家们已经纠结地肠子打结了。从内心来说,不论是伊斯兰教,还是心学,他们都想全部撵出意识形态领域。只是形势比人强,如今已经到了“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时候,心学再怎么样,也是在沿着儒家的脉络在发展啊。 文官还在迟疑,宦官和武将却没有这些顾虑。 司礼监的反应非常之迅速,表示他们愿意接纳这些匠人,给予他们职位。反正太监升职系统也是混乱的,他们不介意再混乱一点。 武将马上跟着附和,甚至还拿出了旧例,孝宗爷时,有人名为吕纪,极善花鸟画,深得孝宗爷赏识。可宫廷画院无官秩,所以孝宗爷就给了他一个军官的职位。他在朝时,历任百户、副千户、指挥,直至指挥同知。如今这些有功于世的匠人,也可以走吕纪的老路嘛。这当然是夸大之语。匠人和画师有本质区别,就算是朱厚照本人,也不可能给身在贱籍之人这么高的官衔。不过现在是吵架,当然要说得狠一点。 这简直是明目张胆地抢人。不忿之人腹诽了千万遍,李越就这么看着?但没人敢真的去瞪她。 月池明知这是为何,却无意加入争执,她是来做裁判的,不是来下来比赛的。 她抿了一口药茶。直接开启了下一个话题:“奥斯曼是软刀子割肉,佛郎机却是硬刀子伤人,如何应对,也合该议一议。” 这又是另一个大难题。打是肯定不能再这样无休止地打下去。可要是退步和佛郎机人做生意,那又如何对得住无辜死去的同胞,这是奇耻大辱。 大太监李荣迟疑片刻道:“要不,勒令佛郎机人交出罪人,视他们交出的犯人人数,来决定贸易的种类?” 这谁听了不叫一句绝,不愧是在宫里搞了几十年阴谋诡计的大行家。一块铁板是很难打穿,可要是分而化之,不就容易多了。 可武将坚决反对,镇远侯顾仕隆道:“这仍是和他们交易,有违我们的禁令。” “儿郎们打了胜仗,我们反而要让步,岂非是让他们白死了!”“这种口子不能开,必须要让这些洋人,付出惨痛的代价。”能坐在这里的武将,一半是经过武举考验的勋贵,一半则是从底层靠军功爬上来的将官,身上仍有血性在。 李荣道:“这是计谋,又不是真的要和他们长期贸易!硬碰硬的消耗不可取!” 宦官和武将又开始争论不休。内阁首辅杨廷和敲了敲桌子:“好了,各退一步如何。” 王鳌道:“怎么说?” 杨廷和道:“敌已明,友未定,引友杀敌,不自出力。” 月池道:“请教元辅,谁为友。” 杨廷和道:“未曾犯我领土者,皆可为友。”这是要借刀杀人。佛郎机人想争取到大明的货源,那么其他国家呢? 这就是帝国的精英,当他们把自己的聪明才智用于维稳时,要打破他们的架构,比登天还难。可只要走出那个死循环,让他们的目光投向外面,他们一样能让敌人为之胆寒。 杨廷和看向月池:“你对西洋之国,最为熟悉。在你看来,谁最宜成为我们的朋友呢?” 月池默了默道:“佛朗机人侵略了北非的休达及其临近的数个港口。休达交通便捷、又接近金矿和盐矿,是支撑佛朗机扩张的核心基地。摩洛哥人饱受苦楚,一直在艰难作战,抵抗侵掠者。” 金矿、盐矿!五军都督府的人声音在发颤:“那我们身为天朝,很该主持公道啊。” 月池的声音很轻,似是在开启一个梦:“可我们该怎么做呢?” 这下,没人再起无谓的争端。大家开始群策群力,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直接派兵是肯定不行的,一来人生地不熟,去了也未必帮得上忙,二来万一人家把他们当作和佛郎机是一丘之貉,那就问题大了。所以,第一步,先派遣使者,向当地君主表达他们的善意。第二步,开展浅层交易,售卖各类药品、布匹和小型火器,展示他们的实力。第三步,进行深度合作,火炮、战舰都可以卖。大明得到自己想要的金矿,摩洛哥人得到打退侵略者的武器,而佛朗机人得到抱头鼠窜的下场。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不过,刘瑾又指出,不能把鸡蛋放进一个篮子里,还要西欧内部找到能牵制佛郎机人的合作方,如此才可确保万无一失。听说那里有无数弹丸小国,本来也不是铁板一块吧。 这下两条牵制西方的道路,都已初见雏形。众人已说得口干舌燥,心中却涌现自豪。看看,这么难对付的事,他们还不是也一样想出了办法! 月池道:“有道是:‘千人同心,则得千人之力;万人异心,则无一人之用。’当下看来,同心也没有这么难,不是吗?” 文官、武将和宦官,都是一噎。有人想要辩解,有人要想要申诉,想要通过言辞为自家争取更多的好处。月池却没有听下去的兴趣,时至今日,她既不需要退让,也不需要委婉。她只需要直白地告诉在帝国的中枢,她觉得这么做就行。 她正了正身子:“首先,我们要明确一点。三堂共治是一贯的传统,不会因谁折腾得厉害就被打破。”所以,别想着独吞、别想着独占,这是不可能的。 众人心中咯噔一下,这是早已有预料的结果,他们虽然有点遗憾,但也不意外。 “其次,如今还远不到躺在功劳簿上数钱的时候。贪得无厌,只会给强敌留下可趁之机,最后落得个鸡飞蛋打。各退一步,反而能共享荣华。” 这是劝告,接下来,就是警告了。 “最后,对内对外的路线,都已初定。可路线要成真,离不开大家同心同德,通力协作。切记,顺天顺民者,天助人助,逆天逆民者,天违人违。大家已经辛苦了大半年,别闹得前功尽弃。”简而言之,谁再挑事,她完全不介意送谁一程。 她露出微笑:“好了,大家可以再商量该怎么分工了。” 这次会议,定下了后续发展的基调,那就是以和为贵,共克时艰。在大朝会和奏本上吵得天翻地覆的景象,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403章 试上高峰窥皓月 可我总想叫你,更欢喜一些。 宦官老神常在, 刘瑾非常清楚,他们不可能独占官营产业的管辖权,但只要他们直属于天子, 行使内臣的监察之权, 就能永远占大头。这是由宦官在大明政治体制中的特殊地位决定的。而李越是知道轻重的人,她不会损害天家的利益。所以, 刘瑾一方面死死把住水转丝纺场的管辖权,另一方面加倍投入兵仗局的研发生产,老刘完全不介意给火器匠人一个宫殿侍衔的名号。他甚至力劝朱厚照在天津建立火器场,反正老式火器淘汰了就用不上了,干嘛不再修一修, 完全可以卖到非洲去换金矿啊。 武将则是有些忐忑,有人担心李越会不会有所倾斜, 对此更多人则报以嗤笑:“他要是有所倾斜,你估计连坐在这里的机会都没有。”从武举改革,到东官厅建设;从边军改革、京营改革,到《功臣袭底簿》的出台;从北伐大捷、抗倭大胜中的平民将官大规模升迁,到底层士卒待遇的改善,哪次没有他的身影。平民武将能有出头之日,虽说主要是天恩浩荡, 但也离不开李越的襄助。最后大家统一意见:“要是连他的人品都信不过,就没人可信了。”“他只会对付两种人, 要么是搅屎棍,要么大硕鼠。咱们不去找死不就好了。”武将打算,靠自己勤劳的双手赚钱。他们计划先从船政做起, 因为打倭寇的缘故, 军队掌握了最先进的造船技术。现在这么多商人都想出海, 而饱受敌人侵扰的友邦肯定也需要自己的船。这样庞大的市场,可不能放过。沿海的卫所频繁与船工、商人接洽,许以军职厚利,谋划建立大船场。 而文官仍陷入名教之争,难以自拔。这几年,湛若水、穆孔晖等人在北方多次讲学,心学日益发展壮大,可却始终无法登上大经筵的舞台,更无法纳入科举考试。这表面看起来是占据正统地位的理学,坚决反对的结果,实际却是因为心学没有顺应君权,所以始终无法得到天子真正的扶持。可现在,内忧还没解决,外患却逼到眼前来。又一次到华的奥斯曼阿訇团更是起到了强效催化剂的作用。很多人都开始害怕,不能再这样内斗下去,再闹下去,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武将和宦官吃肉,他们喝汤,更糟的是说不定还还要和谟罕蓦德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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