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鼎臣走后一炷香的功夫,朱厚照方从旁边的房间内出来。两人望着自己“刻骨铭心的真爱”,一时都语塞了。最后,仍是月池先开口:“我把一切都给了你,都放在了棋盘上,你会叫我也得偿所愿吗?” 朱厚照快步上前,他紧紧抱住了她:“当然会。等女工、女官立稳脚跟,我会再行扶持,先让她们与宦官制衡,像你一样出类拔萃的也可进入朝堂。虽然短期内不能让你光明正大地爱漂亮、爱自由、爱享受,可等政局稳定了,咱们可以去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微服私访。到百年后,你就可以恢复身份。你不会像平阳昭公主一样,连功绩都被抹去,我们会一起百世不朽!” 月池反手抱住他:“我等着那一天。” 让步换不来施舍,只能等来又一重压榨。而压榨是没有底线的,只有血与火才能真正阻止它。狂妄骄纵是灭亡的前兆,尽管去肆意妄为吧。权柄被侵夺之人,不会任人宰割。君臣斗得无法自拔之际,就是她出手的机会。 她不会做王莽,她已经熬了几十年了,不适应时代的举措,会换来什么样的下场,她比谁都清楚。但她能撑起一段蓬勃发展的时间,让进步的洪流进一步冲刷旧有的体制,埋下发展的种子,那才是她得偿所愿的时候。 正德二十年秋,詹事府左谕德顾鼎臣在大经筵上正式开讲心学,海内为之沸腾。 远在浙江的贞筠听闻消息后,都不由摔碎手中的茶盏。婢女蕙心忙替她擦裙子,问道:“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宋巧姣道:“看来,心学是要真正成为官声,这是好事,可也是难事。” 贞筠道:“是啊。” 时间拉回到三年前,她和谢丕、谢云一路逃亡至广东。处在开放最前沿的广东,已经成为了她理想中的乐土。 这里有她的亲人,有她的同伴,有正在蓬勃发展的丝织业。她本该留在这里,在自立和救人中实现自我。刚开始,她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她的脚伤恢复后,就开始参与女婴收容,女医的培养,时不时还去丝织场帮忙。每天晨曦初现时,她就出门,直到夜幕降临后方回家,每天虽然辛劳,可是心里却是充实的。 闲暇时,她还会和时春一块出海。明媚的阳光下,海水瑰丽如玛瑙。她们仰头躺在甲板上,旁边的炉火上就烤着刚捞上来的海鲜。她早就脱下了繁复的衣裙,也和时春一样一身短打,一面吃着肥美的虾贝望潮,一面喝着新酿的荔枝酒。 这时的她,唯一的遗憾就是,要是月池能在这里,能和她们一起过这样的日子,那该有多好。可这样宁谧美好的日子,终究是短暂的。 那是她到广东第二年的秋天,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可织场里的女工却显得很焦躁。随着开关,涌入的海外商贩越来越多,需要丝绸量也越来越大。有水的地方,都建起了水转丝纺车。织造局对女工的管束和催逼越发严厉,叫她们昼夜不息地劳作。 贞筠几次有意去和织造局交涉,可时春把这事揽了过去。她道:“还是让我去。我和他们更好说。” 贞筠明白她的意思,以前她是诰命夫人,去哪里别人都让三分,可现在,她只是一个无名的小妇人。她并不后悔救谢丕两兄弟,也不会因此再觉自己是个无用之人,可这种眼看悲剧发现,却无能为力的心情太糟糕了。她必须得做些什么。她去织场去得更勤,可正因去得勤了,隐藏在水面下的真相,便再也瞒不过她的眼睛。 有一天,一个十岁的姑娘躲在暗处垂泪。她忙上前去询问,那姑娘却始终不肯说,问得急了,她哭得更厉害:“她们说了,不能跟您说。说了就完了!” 贞筠疑窦更深,拉扯间,她误触了这个女孩的腿,她疼得惨叫一声。贞筠一愣,她立即挽起她的裤腿,触目所及的是狰狞鞭痕。 她心头惊怒交织:“怎么回事,是谁打的?” 没人回答她。她拉着哭哭啼啼的女孩走进织场,想要问明究竟发生了何事,可所有女工却都避开她的视线,如避蛇蝎。 贞筠或许曾经是个莽撞的姑娘,可到了今日,她的所有天真、冲动,都早在日复一日的厄难中磨灭。 她靠近身旁的女工,作势要掀起她的裤腿。那女工吓了一跳,她竟然从小凳子上摔下来,连滚带爬地躲开她。 贞筠的手在微微发颤,她环顾四周:“你们,你们身上也都有吗?” 每个人的眼中都浮现泪光,可每个人都不敢作声。 只有面无人色的管事嬷嬷凑上前来:“夫人,这也怪不得我们。这是公公们的意思啊。我们,我们也是实在没法子……” 她们表面上絮絮叨叨地哭诉,可肚里却早就把贞筠骂了个狗血淋头:“不知道是哪里来得死丫头,仗着有几分权势,在这儿充个屁的菩萨。装什么腔,做什么势,有本事去找太监闹啊。” 她们正在心里骂得正欢,却没曾想贞筠竟真个拂袖而去。一个老虔婆望着她的背影,期期艾艾道:“这……她是往哪儿去?” 名叫兰花的女工道:“还能去哪儿,指定去市舶司了。时将军三令五申,让我们别多口,您老非不听。我看您怎么交代!” 管事嬷嬷急了:“这怎么能怪我呢?还不都是这死丫头惹的祸!” 事情已经发生了,总得找个出气筒吧。织场内,哭声又一次响起,满怀凄楚。 贞筠到了市舶司,却吃了结结实实一个闭门羹。她并未鲁莽行事。她知道时春瞒着她的原因是为什么,无非就是怕她大吵大闹,反而把事情闹得更糟。她明白今非昔比,她不能长留于此,争一时意气固然痛快,可她也要为这里的女工做长远打算。于是,她耐着性子等着、等着,等到双腿发麻时,却等到了时春和市舶司太监一块出来。 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会把时春和世故二字联系起来。可这样的情形,就真真切切出现在她面前。 时春曾经是个宁折不弯的人,在遭到压迫时,许多男人都选择认命,他们或是被折磨而死,或是自尽而死,可时春不一样。她选择举刀来反抗。不管身在何境,她的腰杆始终是挺直的。在宣府战场上,她和敌人殊死搏斗,哪怕到了最后一刻也不肯投降。在鞑靼流亡时,她对那些所谓的草原领主,也始终维持尊严。可现在,她却在这个太监面前陪笑! 那样浓烈的笑意,就像是被糨糊粘在她的脸上一样。她弯着腰,亲切地拉着那个太监的手,轻声细语道:“不必远送了。您太客气了。” 那个太监掐着兰花指:“礼数是要有的。只是,时将军,咱家还是那句话,下不为例。” 时春的眉心一跳,可下一刻她却笑得更加温和:“公公,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您就看看我的面子,真就不能再通融通融吗?” 那太监道:“咱家已是看在您的面子上,一忍再忍,可是您也不能老这样啊。” 他脸上已是流露出不满:“其他地方的女工挨得,咱们两广的丫头就生来金贵?她们就是太惫懒了,所以才要受点教训。我们这里,明明有最好的通商口岸,可赚取的银钱反而不如福建、浙江,原因为何?就是您太骄纵她们,而我也一直给您面子。可现在,内廷已经申斥了,咱家总不能拿这顶乌纱,去还您的人情吧。” 时春还欲再言,那太监又道:“您要非这么着,不如修书一封,让李尚书去给内廷招呼一声,到了那时,我们没有不应的。可这会儿,您也别叫我们难做啊。” 旁人不知道,可贞筠比谁都明白,她们压根就联系不上月池。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没什么好谈的了。可时春仍不肯放弃,她死死拉住那个太监:“没问题。可在之前,不能再这样逼她们了,我说了,大不了她们的酬劳,我出就是了!” 那太监连连摇头,他夹枪带棒道:“这要是你们军中的产业,您说了自然是算的,可这是宫里的买卖。再说了,您又有多少家产,经得起这样消耗?” 他不耐地摆摆手:“算我求您了,您还是把精神用在正事上,多杀几个红毛鬼,不比掺和这些事强。” 他挥挥手,一箱一箱的礼物拉了出来:“这些,您就自个儿留着用吧!” 大门在她们面前缓缓关闭,像是隔开了另一个世界。时春伫立良久,她转过身时,贞筠正立在阶下望着她。两人四目相对,仿佛有万语千言,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一日,她们依然出海了。明月自水天相接处缓缓升起,微波粼粼的海面上似披上一层盐霜。万籁俱寂,仿佛天地间只余这叶孤舟。 时春抿了一口荔枝酒,香甜的酒液滑过喉咙,却是苦涩的。半晌,她方道:“你和谢丕去四川吧。” 她低哑的声音,在海面上更显飘渺。贞筠一愣:“你说什么?” 时春又复述了一遍。 贞筠再抬起头时,她的眼中已有泪光:“我没有给你添麻烦,我以后也不会给你添麻烦。我不会去力敌,我会和你一起迂回行事,我们总能逮住那个死太监的把柄,逼他就范……” 时春却打断贞筠:“阿贞,不是人人都能做李越的。” 不是人人,都能忍受现实与理想撕裂的痛苦,忍受良心的折磨,日复一日地虚以委蛇下去。这比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杀人,还叫人难过。这是真正的“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她看向贞筠:“你知道吗,在鞑靼时,阿越曾经跟我说过这样一个故事。” 随着她的描述,一幅诡异怪诞的画卷在她们眼前展开:“从前,有一个旅人,她到海外旅行时,不幸被大风刮走,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这个国家叫罗刹国。罗刹国的人审美和中原迥异,中原以为美的,这里以为丑;这里以为丑的,中原却以为美。并且,罗刹国所重的,不在文章,而在形貌。长得越丑的人,官就做得越大。而生得越美的人,反而被视为怪异,很多孩子甚至刚出生时就被父母遗弃,静悄悄地死去。” “旅人原本容貌美丽,可在这里却被人视为妖鬼。旅人觉得很孤独,‘能够离群索居的,不是野兽,就是神明’,而她只是一个人而已。她开始遮掩自己,她刚开始只是涂黑面颊,后来却扮得越来越丑。她的官也越做越大。可她心中的美丑观念并没有改变,对美的追求是人的天性,谁能违拗天性呢?她选择了另一个办法来保存本性,她开始救助那些因美而获罪的人。她对美的渴望,在这些人身上得到了实现。她甚至可以安慰自己,她虽然变得越来越丑了,可她在保护美啊。然而,随着丑陋程度的加深,她所需要的美就更多。她要保护更多的美,就必须要变得更丑。这就像上瘾一样,只能越陷越深,不能戒除。这种撕裂的痛苦,已经深入骨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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